聂九罗站在屋顶。
天地间所有的黑暗、恶意、以及那些扭曲蠕动的轮廓,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聚焦于她身上。风似乎停了,连谷内终年流淌的灰雾都凝滞了片刻。她像一块被遗弃在怒海中心的孤礁,即将迎接第一波毁灭性的冲击。
她抬起的手在颤抖,指尖那点混合了三色、极不稳定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中微弱得如同幻觉。体内,三条河流的冲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每一次能量的冲撞都像是要将她纤细的身躯从内部撕裂。暗红的咆哮几乎淹没了意识,金色的镇压如同困兽之斗,银色的乱流则加剧了混乱。
然而,在那片濒临崩溃的意识海洋中央,那团温暖的、代表着“沈寻存在”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稳定。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出任何激烈的举动,只是静静地、固执地悬浮在那里,像茫茫雪原尽头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又像疲惫旅人怀中最后一捧用以取暖的、微弱的炭火。
它的光芒并不刺眼,却异常清晰地映照着聂九罗意识中每一个角落,映照出那些不属于她的、冰冷怨毒的记忆碎片,也映照出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几乎要被淹没的、属于“聂九罗”的挣扎与不甘。
这光芒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无言的陪伴。
聂九罗看着黑暗中那些汹涌扑来的、形态扭曲的“东西”。它们大多是被“伪龙”核心信号吸引来的低等污染傀儡,也有少数几个动作更加敏捷、带着明确猎杀意图的阴影。最让她在意的是远处那几道始终隐藏在更深处、未曾移动的冰冷“注视”——那才是真正的威胁,林喜柔派来的猎手,或者别的什么。
第一波攻击到了。
三只浑身覆盖着暗绿色苔藓、关节反转、锁链从皮肉中穿刺而出的傀儡,如同离弦之箭,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扑向屋顶!它们没有理智,只有对“核心”气息最原始的饥渴和吞噬欲!
聂九罗没有闪避——以她现在的状态,也根本无从闪避。
她只是将抬起的手,对着最先扑到面前的那只傀儡,轻轻一点。
指尖那点微弱的光晕骤然炸开!
不是爆炸,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水波般的能量涟漪!涟漪呈现暗金色,边缘掺杂着丝丝缕缕不祥的暗红!
那傀儡撞入涟漪的瞬间,动作猛地僵滞!它身上那些蠕动的暗绿色苔藓和穿刺的锁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侵蚀、溶解,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恶臭的白烟!傀儡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嚎叫,在半空中扭曲、抽搐,然后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坠落下去。
但聂九罗也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一缕暗红色的血丝。强行调动体内极不稳定的混合能量,哪怕只是一丝,反噬也极其剧烈。另外两只傀儡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
“嗖!嗖!”
两支银箭如同预判般,从下方雾气中电射而出!精准地贯穿了另外两只傀儡的头颅!银箭上附带的净化能量瞬间爆发,傀儡的动作戛然而止,化为两滩冒着气泡的、迅速腐败的污秽。
是银阑!她在谷口方向解决了主要压力后,第一时间赶回来支援了!
银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木屋旁的阴影里,她手中的长弓弦犹自震颤,银灰色的眼眸冷冷扫过屋顶上摇摇欲坠的聂九罗,又投向更远处黑暗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存在。
“胡闹!”她低声斥了一句,却并无多少怒意,更多的是凝重,“下来!你现在是活靶子!”
聂九罗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目光越过再次蠢蠢欲动的傀儡群,落向远处那几道始终未动的冰冷“注视”。
“它们……在等我力竭。”聂九罗的声音通过微弱的能量共振,直接传到银阑耳中,“我下去……它们就会立刻全力进攻木屋。不如……让它们看着。”
她在用自己的虚弱和摇摇欲坠,作为诱饵,牵制那些真正的猎手。同时,也是在为银阑、炎拓他们争取恢复和重新组织防御的时间。
银阑沉默了一瞬,明白了她的意图。这很冒险,几乎是拿命在赌。但此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撑不住就下来,别硬抗。”银阑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身影再次隐入雾气,但聂九罗能感觉到,她的气机已经锁定了那几道最危险的“注视”。
第二批、第三批傀儡,夹杂着一些被污染异化的野兽,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的攻击毫无章法,却悍不畏死,如同被血腥味吸引的食人鱼。
聂九罗没有再动用那混合的能量——那反噬她承受不了几次。她开始依靠身法和银阑时不时的冷箭支援,在屋顶方寸之地艰难周旋。动作因为伤势和体内冲突而显得滞涩僵硬,好几次险象环生,衣袖被撕裂,手臂上添了新的、深可见骨的抓痕,鲜血迅速染红了破损的衣料。
每一次惊险的闪避,每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都让躲在木屋内、通过缝隙死死盯着外面的沈寻心脏骤停。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只能看着,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在黑暗中独自搏杀,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她帮不上忙。任何冲动的行为,都可能打乱聂九罗和银阑的计划,让她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这种无力感和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涉险的痛苦,几乎要将她吞噬。
怀里的沈珂似乎感应到了她剧烈波动的情绪,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泪水。
“姐姐……”沈珂的声音细若蚊蚋,“九罗姐姐……身上……‘光’和‘影子’……在打架……但是……‘光’……没有输……”
沈寻猛地一震,低头看向妹妹。沈珂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外面闪烁的能量光芒,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感同身受般的难过。
“光没有输……”沈寻喃喃重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啊,聂九罗体内那团“光”,那团由她的存在而点燃、又被聂九罗自己努力构筑和守护的“光”,还没有输!
她再次看向外面。
聂九罗的动作似乎更加迟缓了,呼吸声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粗重艰难。但她的眼神,在偶尔被远处能量爆光照亮的瞬间,却依旧冰冷、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她在战斗,也在内视,在与体内沸腾的力量和外界汹涌的恶意进行着双重战争。
时间在血腥和压抑中缓慢流逝。
涌上来的低等傀儡和污染兽似乎无穷无尽。聂九罗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脚下的木板已经被她的血浸透。银阑的箭矢也并非无限,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显然长时间维持高强度的狙击和戒备,消耗巨大。
终于,当又一只形似猎豹、却被锁链贯穿脊骨的异化兽被银阑一箭钉死在屋顶边缘时,远处黑暗中,那几道冰冷的“注视”,终于动了。
不是全部,只有两道。
它们如同滑出阴影的毒蛇,无声无息,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向着木屋方向“流”了过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和残忍。
那是两个“人形”。
或者说,曾经是人形。他们穿着类似守门人旧制、却更加褴褛扭曲的服饰,裸露的皮肤呈现出死灰与暗绿交杂的颜色,布满了诡异的、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的符文。他们的眼睛是纯粹的漆黑,没有任何眼白,只有两点冰冷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的幽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持握的武器——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两根仿佛由凝固的暗影和锈蚀锁链缠绕扭曲而成的、不断滴落着粘稠黑色液体的……长鞭。
“‘影缚者’……”银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通过秘法传入聂九罗和木屋内沈寻的耳中,“林喜柔用‘门’后技术和地枭核心培育出的高级猎杀单位。小心他们的鞭子,能直接侵蚀能量和灵魂,被缠上就麻烦了。”
聂九罗站在屋顶,背脊挺直,尽管身体因为失血和虚弱而微微摇晃。她看着那两道缓缓逼近的“影缚者”,体内混乱的力量似乎也感应到了真正的威胁,冲突变得更加激烈。
但她意识深处那团温暖的光,却在这一刻,异常地明亮和……平静。
甚至,在聂九罗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顺着那根连接着她与沈寻的无色“弦”,悄然传递了过去。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句子,甚至不是一个明确的词语。
更像是一种……感觉。
一种混杂着疲惫、决绝、歉意,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留恋的感觉。
像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缕暖流。
木屋内,沈寻浑身剧震!她猛地捂住心口,仿佛那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疼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听”懂了。
那是聂九罗在说……对不起,还有……别忘了我。
“不……”沈寻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死死盯着外面那道孤绝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在心底无声地嘶喊,“聂九罗!你看着我!你给我活着回来!你答应过我的!你要学会控制力量!你要弄清楚一切!你……你还没告诉我……那棵树……后来怎么样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意念是否能传递过去,她只是凭着本能,将心中所有的恐惧、担忧、愤怒、以及那份不肯熄灭的、固执的期盼,全部化作无声的呐喊,朝着聂九罗的方向“撞”了过去!
屋顶上,正准备迎接那两道“影缚者”攻击的聂九罗,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似乎……又“听”到了。
不是声音,而是那股熟悉的、固执的、温暖的“冲撞”。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木屋简陋的墙壁,与屋内那双泪眼模糊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隔着黑暗和危险,短暂地、无声地“交汇”。
然后,她转回头,面对着已经近在咫尺、散发着冰冷恶意的“影缚者”。
嘴角,极其罕见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像冰层裂开一道细缝,透出一丝极淡的光。
下一刻,她松开了紧握的、一直在压制体内狂暴冲突的右手。
暗红色的、金色的、银色的光芒,如同挣脱了最后束缚的凶兽,猛地从她身上爆发出来!
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混乱却庞大的能量释放!
如同在黑暗中,点燃了自己,作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