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做的红烧肉远近闻名。
每次回村,她都会为我做一大碗,油亮酥烂,香气扑鼻。
可这次,那肉入口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腥。
我皱了下眉,妈立刻紧张地盯着我:“味道不对?”
我摇摇头,强咽下去。
半夜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我扒着窗缝,看见村长带人抬着几麻袋东西进来。
月光下,麻袋角渗出暗红的液体,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我妈弯腰检查,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狂热:
“这批‘料’好,明天给娃做更好的红烧肉。”
火车吭哧吭哧,终于把这截锈蚀的铁皮虫子拖进了山坳里的小站。周川拎着简单的行李下车,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几片被秋风吹卷的落叶打着旋儿。空气里有一股清冽的、属于山野的草木气,但不知怎的,底下似乎还压着一丝别的,极淡,若有若无,像是什么东西放久了,隐隐散出的沉郁气。
他深吸一口,试图驱散肺里城市带来的浊气,和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就是累。城里那摊子烂事——上司的刁难,客户的反复,还有那段半死不活的感情——像一层油腻的蛛网裹着他,透不过气。他想念村里粗糙但安稳的日子,更想念母亲灶台上那碗永远热气腾腾、浓油赤酱的红烧肉。
那肉,是他离家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最扎实的念想。母亲的手艺是出了名的,据说早年还有镇上的饭馆想来挖角,被她一口回绝。她的红烧肉,肥而不腻,酥而不烂,酱汁厚稠,包裹着每一寸颤巍巍的肉块,咸甜比例恰到好处,带着一种难以复制的、深入骨髓的醇香。那是周川味觉记忆的根。
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漆皮斑驳的木门时,黄昏最后一点光线正斜斜地打在灶台上。母亲王秀珍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背对着他,正专注地守着咕嘟作响的砂锅。一股霸道而熟悉的肉香已经弥漫了整个堂屋,甚至盖过了那丝刚进村时嗅到的沉郁气。
“妈,我回来了。”周川放下行李。
王秀珍肩膀微微一颤,转过身来。她脸上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快步走过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拉住周川的手。她的手心粗糙,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力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了吧?肉马上就得!”
她的目光在周川脸上细细梭巡,像是要找出一点他在外头吃苦的证据,那眼神里有心疼,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周川总觉得那喜悦底下,似乎还藏着一星半点儿别的什么东西,急切?忐忑?他说不清。
晚饭就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父亲周老实沉默地抽着旱烟,话不多,只问了句“城里还好?”便不再多言。昏黄的白炽灯下,那碗红烧肉被端了上来,放在桌子正中央。果然还是记忆中的卖相——深枣红色的肉块堆成小山,油润发亮,酱汁浓稠得能挂住筷子,几段翠绿的葱段点缀其间,热气腾腾。
“快,趁热吃!专门给你留的最好的一块‘五花’。”母亲殷切地将最大的一块肉夹到他碗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周川咽了口唾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将肉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合,外层微韧的肉皮被破开,内里丰腴的脂肪和酥烂的瘦肉应声化开,酱汁的咸甜瞬间充盈口腔。
然而,就在这熟悉的、令人愉悦的滋味席卷而过的刹那,一丝极其顽固的、不和谐的异样感,像一根冰冷的细针,突兀地刺穿了这温暖的味觉帷幕。
那是一股腥气。不是鱼肉那种带点水腥的清冽,也不是猪牛羊肉固有的、可以被调料驯服的膻。那是一种更深沉、更黏腻、更……难以形容的腥。仿佛某种东西,在极致的醇厚鲜美下面,悄悄腐烂、变质,渗出的底味。它很淡,几乎被浓烈的酱香掩盖,但周川的舌头,那个被母亲手艺养刁了的舌头,精准地捕捉到了。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咀嚼的动作有刹那的迟疑。
就这么一下。
“怎么了?”母亲的声音立刻响起,尖细得有些变调。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睛瞪得很大,死死盯着周川的嘴,那里面先前藏着的急切和忐忑,此刻完全翻涌上来,混合成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味道……不对?”
父亲也停下了扒饭的动作,沉默地看过来,旱烟杆在桌沿轻轻磕了磕。
周川心头一跳。那丝腥气带来的不适,被母亲这过激的反应瞬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不安。他连忙摇头,用力将口中的肉块囫囵咽下,喉结滚动,那点令人不快的腥气似乎也跟着滑了下去,只剩满嘴酱香。“没,没有!好吃,跟以前一样好吃!”他挤出笑容,又夹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夸张地咀嚼着,“妈的手艺,谁能比?”
王秀珍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脸上重新堆起笑,但那笑容似乎没有完全落到眼底。“好吃就多吃!锅里还有!”她不再紧盯着他,转而给父亲夹菜,语调恢复了平常,“这孩子,出去几年,嘴还变刁了,吓妈一跳。”
父亲“嗯”了一声,重新端起碗。
周川继续吃着,不敢再细品。但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却像一条阴冷的蛇,盘踞在他的味觉记忆里,时不时窜出来,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偷偷观察父母,母亲似乎心情极好,话也多了起来,絮叨着村里的琐事,谁家盖房了,谁家娶媳妇了,但眼神偶尔瞟向那碗红烧肉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得意?满足?父亲则始终沉默,只是大口吃饭,大口吃肉,对那肉的味道没有任何表示。
夜晚,周川躺在自己旧房间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山村彻底沉寂下去,那种寂静带着重量,压得人耳膜发胀。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点不祥的腥气,混合着母亲过度热切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搅动。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听到院门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不是风吹,像是被人小心翼翼推开。
紧接着,是压得很低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重物拖拽过地面的摩擦声。
周川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悄悄起身,赤脚摸到窗边。老式的木格窗棂糊着报纸,早已破损,透出几道缝隙。
月光很亮,惨白地铺在院子里,像一层冷霜。他看到村长周德旺那瘦高的身影,还有另外两个模糊的黑影,正从院门外,吃力地抬进来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很沉,压得扁担吱嘎作响。那麻袋的颜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深褐色,表面似乎还有些反光。
他们轻手轻脚地将麻袋放在院子角落的石板地上,那里平时用来堆放柴火。
就在麻袋落地的瞬间,周川的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清晰地照见,其中一个麻袋的底部边角,正缓慢地、一滴滴地渗出某种浓稠的液体。那液体不是水,在惨白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红黑色,滴落在灰白色的石板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滋……啦……”声,甚至冒出几缕几乎看不见的、扭曲的热气,随即那暗红色的痕迹便在石板上迅速洇开一小片,颜色深得发黑。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周川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压住那一声冲到喉咙口的惊呼。
这时,母亲王秀珍从堂屋里快步走了出来。她没穿外套,只披了件夹袄,脸上没有丝毫睡意,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她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蹲下身,就着月光,仔细地检查那两个麻袋。她用手捏了捏麻袋的表面,甚至凑近那个渗液的角落闻了闻。
然后,周川看见母亲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不是平日里的慈和、劳作后的疲惫、或是见他归来的喜悦。那是一种纯粹的、近乎癫狂的狂热。她的眼睛睁得极大,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两边咧开,形成一个夸张到诡异的笑容,整张脸在月光下显得亢奋而扭曲。
她对着村长周德旺,用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的颤音说:
“德旺叔,这批‘料’……成色真好!比上回强多了!”
周德旺蹲下身,也摸了摸麻袋,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含糊的咕噜声,像是野兽护食时的低哮。
王秀珍搓着手,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让人汗毛倒竖的急切:“明天!明天我就处理,好好弄……保准给娃做出更好的红烧肉!更香!更糯!”
村长点了点头,又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便和另外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门外。
母亲独自站在院子里,对着那两袋渗着不明液体的东西,又呆立了片刻,脸上那狂热的表情渐渐平复,变回一种深沉的、餍足的平静。她甚至伸出手,爱怜般地拍了拍麻袋,这才转身回屋,轻手关上了门。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月光,和地上那两摊不断扩大的、暗红发黑的湿迹,“滋滋”的微响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
周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脚冰凉,胃里一阵剧烈地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但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料。
母亲用的是“料”。
不是肉,不是食材,是“料”!
那麻袋里渗出的……是什么?那“滋滋”作响、腐蚀石板的东西……是什么?
“更好的红烧肉”……
白天那碗肉里,那丝顽固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此刻无比清晰地重回舌尖,带着令人绝望的指向。
他想起母亲盯着他吃肉时那紧张到扭曲的眼神,想起父亲沉默的吞咽,想起村里人说起母亲手艺时那复杂难言的表情,想起进村时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郁气味……
一个冰冷彻骨的漩涡将他吞噬。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家,不是他思念的味道。这香气四溢的村庄,这慈眉善目的母亲,这碗被所有人称颂的红烧肉……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那两袋渗着暗红液体的“料”,此刻就静静地躺在窗外的月光下。而母亲,正在梦里筹划着,明天如何用它们,为他烹制“更好”的佳肴。
周川蜷缩在墙角,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窗户缝隙里,那股沉郁的气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隐隐的血腥和另一种难以名状的甜腐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夜还很长。而明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又或者,会带来比今夜所见更为可怕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