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主!门主!”
李相夷猛地睁开眼。
他躺在四顾门后山的空地上,少师剑静静躺在身侧。
石水正担忧地看着他:“门主,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夜露深重,小心着凉。”
李相夷坐起身,茫然四顾。
松柏林依旧,秋意正浓。
“我……睡着了?”李相夷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回想。
他记得昨夜练剑,记得悟出新招时的兴奋。
然后呢?
然后是一片桃花林。
记忆到这里就模糊了,像隔着一层薄雾。
他只记得漫天桃花,记得月光很美,记得心中有种奇异的悸动,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
“怪梦。”李相夷低声自语,拿起少师剑。
剑身上,靠近剑柄处,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极小的粉色花瓣。
李相夷怔住。
松柏长青,后山从未种过桃树。
他小心地捏起那片花瓣,它薄如蝉翼,在晨光下近乎透明,却确实是桃花的形状。
不是梦?
“门主,乔姑娘在前厅求见,已等候多时了。”石水恭敬地说。
李相夷这才回过神来,将花瓣小心收进怀中:“我这就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后山空地,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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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顾门正厅,乔婉娩端坐客座,手中捧着一杯已微凉的茶。
见到李相夷进来,她立即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与期待:“相夷。”
“婉娩,这么早。”李相夷在主位坐下,示意她也坐,“有事?”
乔婉娩没有坐,反而走近几步,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
荷包是淡蓝色的锦缎制成,上面用银线绣着云纹,针脚细密,显然耗费了不少心血。
“相夷,我……”她声音微微发颤,深吸一口气,“这几年来,我们一同闯荡江湖。你创立四顾门,我心中为你欢喜,也愿永远站在你身边。”
她将荷包双手奉上,脸颊绯红:“这是我绣的荷包,里面放了安神草药。我想……想问你……”
“婉娩。”李相夷忽然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
乔婉娩愣住,举着荷包的手停在半空。
李相夷看着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乔婉娩美丽、温婉、聪慧,是江湖中多少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伴侣。
他们相识多年,情谊深厚,她此刻的表白合情合理。
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平静,甚至有一丝莫名的抗拒。
“四顾门初立,江湖局势未稳,”李相夷的声音没有起伏,“我无心儿女私情。”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留下丝毫余地。
乔婉娩的手微微颤抖,荷包上的流苏轻轻摇晃。
她看着李相夷,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那震惊化为受伤,再化为绝望。
“无心儿女私情……”她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只是对我无心,还是对所有女子都无心?”
李相夷沉默。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乔婉娩的心意如此抗拒。
他欣赏她,尊重她,也能坦言喜欢——但那喜欢只停在朋友的分界,与旁人并无不同,不惊扰心跳,亦未动神魂。
不是那种……
“婉娩,”他最终只能这样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泪终于从乔婉娩眼中滑落,一滴,两滴,落在精致的荷包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她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尤其是在李相夷面前。
可此刻,她顾不上了。
“这么多年的情谊,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尊严,“李相夷,你可曾对我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李相夷看着她落下眼泪,神情平静无波。
有些事,终究无法强求……
“抱歉。”他只能说这两个字。
乔婉娩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收回荷包,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转过身,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沉默了片刻。
“相夷,”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李相夷抬眼看她。
“一年前,扬州城江山笑,你在屋顶那场红绸剑舞……”乔婉娩的声音顿了顿,“人人都说,你是为了我而舞,说我乔婉娩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可那场剑,当真是为我而舞吗?”
李相夷微微一愣,随即坦然道:“那夜我喝了酒,见月色甚好,一时兴起便舞了剑。”
他的语气平静,不带半分旖旎。
“若因此让你被人误解,”李相夷的声音认真了些,“是我考虑不周,太过招摇。我会澄清此事,免得误你名声。”
乔婉娩怔怔地看着他。
眼前这人说得如此坦然,仿佛那场震动江湖的红绸剑舞真只是酒后兴起。
可她分明记得——那夜的月,他剑光如虹的身影,那样意气风发的神采,怎会只是“一时兴起”?
“酒后……一时兴起?”乔婉娩的声音轻得像要碎了。
“是。”李相夷点头,“那日多饮了几杯,见江山笑屋顶视野开阔,月色正好,便借着酒意舞了一套‘醉如狂’。”
他说得如此简单,简单到近乎残忍。
那些江湖上流传的佳话,那些女子们艳羡的目光,那些她自己珍藏在心底的悸动——原来都只是一场误会。
一场因为“多饮了几杯”、“月色正好”而起的误会。
乔婉娩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
“李相夷,你真是……”她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她原本以为,哪怕他不接受她的心意,至少那场红绸剑舞是真的——至少在那样的月光下,在万众瞩目的屋顶上,他曾为她挥剑起舞。
可如今连这一点念想,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不必澄清了。”乔婉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可怕,“江湖传言罢了,何必在意。”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李门主事务繁忙,婉娩告退。”
这一次,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李相夷独坐厅中,看着乔婉娩离去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
他应该感到愧疚,应该感到惋惜,可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不讨厌乔婉娩,却无法接受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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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四顾门上下都听到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命令。
“所有弟子,今日起在后山空地种植桃树。”李相夷站在议事厅前,语气不容置疑,“我要那片山地在明年春天开满桃花。”
“门主,这……”云比邱面露难色,“后山土质不宜桃树生长,且如今已是深秋,栽种不易成活。不如等到来年开春?”
“现在就种。”李相夷说,“用最好的土,请最好的花匠。我要在四顾门的第一个春天,看到桃花盛开。”
“可是门主,这是为何?”
为何?
李相夷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他也说不清为何。
只是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心中就种下了一个执念——他要一片桃花林。
不是江南水乡那种柔美婉约的桃花,而是月光下那种清冷又温柔的桃花,是梦中那种能让人心神俱醉的桃花。
也许当桃花开满四顾门后山时,他能想起那个被遗忘的梦。
也许当春风吹落花瓣时,他能明白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
李相夷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心中缺了一角。
而那片桃花,或许能填满它。
江湖上开始流传,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爱桃成痴。
有人说这是少年意气,有人说这是文人雅趣,只有李相夷自己明白,这不是痴,而是寻。
另一个世界,白衣女子抚过琴弦,指尖在冰凉的弦上停留片刻。
桃林依旧,月光依旧,只是那个意外闯入的少年已经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
她望向天际,仿佛能穿透两界屏障,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持剑身影。
“小公子,”她轻声自语,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愿你剑道通明,心如朝阳,永远这般璀璨耀眼。”
———
九年前,江湖上曾有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门主,名叫李相夷。
如今,他叫李莲花。
初秋的风已带凉意,穿过稀疏林地,卷起早凋的枯叶。
一座两层楼高的木制车驾,在泥泞小道上缓慢而行。
这便是莲花楼,他亲手所造,也是他寻觅师兄单孤刀踪迹九年来,唯一的“家”,与最后的执念。
楼内,李莲花坐在窗边。
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衬得他面色有几分透明的苍白。
他轻咳两声,胸腔泛起熟悉的、带着寒意的钝痛。
碧茶之毒,侵入肺腑已九年。
扬州慢内力强行压制,但每次发作,依旧如跗骨之蛆,蚕食生机。
脚边,毛色金黄的大狗安静卧着,名叫狐狸精。
他抬眼,窗外天色阴沉,乌云如墨堆叠。
“要下雨了。”
冷意从骨缝里透出来。
他熟练停好莲花楼,拴马,检查车驾。
几乎同时,豆大雨点噼啪砸落,天地顷刻被雨声与土气充斥。
退回楼内,掸去水汽,正欲生火——
眼角余光,蓦地瞥见林间某处。
有光。
极淡的、不同于闪电的金色光晕,一闪而逝。
柔和,奇异,绝非自然。
李莲花蹙眉。
寻踪多年,他对“异常”格外敏感。
略一沉吟,拿起油纸伞,步入雨幕。
“老实待着。”他制止想跟出来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