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上疾驰了三天两夜。
苏清栀几乎没合眼。她要么在翻看苗疆地图,要么在调配可能用到的解毒药剂,要么就是盯着那个装着头发、断簪和血帕的木盒发呆。
车窗外景色从平原渐变为丘陵,空气里的湿度明显增加,带着南方特有的、草木腐烂与泥土混杂的气味。
“王妃,前面就是黑石镇了。”驾车的暗卫首领陈七隔着车帘禀报,“按您的吩咐,我们没走官道入口,绕了西边的小路。”
苏清栀掀开车帘一角。远处依山而建的镇子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青黑色的屋顶连绵成片,几缕炊烟歪斜着升上渐暗的天空。镇子入口立着块黢黑的石碑,据说是因为当地产一种黑色石头而得名。
“直接去云来客栈。”她吩咐道,“注意镇子里的异常。”
“是。”
马车驶上通往镇子的碎石路,颠簸得厉害。苏清栀把药箱抱在怀里固定,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墨临渊给的那块玄铁令牌。令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但这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不能乱。
阿依娜还在等着。
车轱辘碾过路面碎石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苏清栀透过车帘缝隙观察外面——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偶尔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头埋得很低。几个蹲在街角玩石子的孩子看到马车,像受惊的麻雀一样四散跑开。
不对劲。
黑石镇是苗疆边境最大的贸易集镇,往常这个时候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挑担的货郎、赶集的妇人、收摊前最后一波讨价还价的声音……现在统统没有。
整座镇子安静得像一座坟。
马车在云来客栈门前停下。这是栋三层木楼,门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招牌上的漆剥落了大半。客栈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暗的油灯光。
陈七先跳下车,警惕地环视四周,才掀开车帘:“王妃,到了。”
苏清栀背着药箱下车,脚踩在地面的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太干净了。
客栈门口的石阶缝隙里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木质门槛被擦得发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腥气。
“留十人在外警戒,其余人跟我进去。”她低声道,“兵器出鞘,但别露在明处。”
“是。”
陈七打了个手势,二十名暗卫迅速分散,十人守住客栈前后门和街道两头,剩余十人簇拥着苏清栀推开客栈大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客栈大堂空荡荡的,只有柜台后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正在拨弄算盘。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客官住店还是打尖?本店有上房……”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苏清栀身后的暗卫,笑容僵了僵。
苏清栀径直走到柜台前,把玄铁令牌“啪”地拍在柜台上:“找你们掌柜。”
男人盯着令牌看了三息,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伸手拿起令牌,指腹摩挲过上面的暗纹,又抬头打量苏清栀,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这位……夫人,有何贵干?”
“我要见阿依娜。”苏清栀直接挑明,“或者见知道她下落的人。”
男人沉默片刻,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木牌,翻到背面朝上——上面刻着一朵简笔栀子花。
这是苏清栀和阿依娜约定的暗号。如果一方派人求助,需出示这个图案。
苏清栀的心沉了沉。阿依娜真的来过这里,而且留下了求救信号。
“人呢?”她声音发紧。
“五天前来的。”男人把木牌推过来,“带了四个护卫,都受了伤。阿依娜姑娘中了腐骨草的毒,毒性已经侵入脏腑,我这儿没药,只能暂时用冰魄珠压着。”
他从柜台后绕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随我来。阿依娜姑娘昏迷前交代,如果见到持令牌的人,直接带去见她。”
苏清栀示意陈七带人跟上。
男人领着他们穿过大堂,走进后院。后院里堆着不少货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客栈仓库。但他在一堵砖墙前停下,伸手在某块砖上按了三下。
“咔哒”一声轻响,砖墙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阶梯。
地道里点着油灯,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腐肉的味道。
苏清栀脸色一变,加快脚步。
地道尽头是个石室,大约两丈见方。角落里铺着厚厚的毛毡,上面躺着个人——正是阿依娜。
她双眼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嘴唇乌紫。左臂衣袖被撕开,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可怖的黑紫色斑块,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流出黄绿色的脓液。
石室里温度很低,阿依娜身边放着三颗鸡蛋大小的白色珠子,正散发着寒气——是冰魄珠,用来延缓毒性扩散。
但苏清栀一眼就看出,冰魄珠的效果已经快到头了。腐骨草的毒正在往心脉侵蚀。
“她送来时就这样?”苏清栀蹲下身,一边检查阿依娜的脉搏一边问。
“比现在好些。”男人站在门口,“毒斑只到肘部。这五天又往上蔓延了三寸。冰魄珠每天要换一次,今天这颗已经撑了六个时辰了。”
脉搏微弱而紊乱,心跳慢得吓人。苏清栀翻开阿依娜的眼皮,瞳孔已经有些扩散。
“她的护卫呢?”她问。
“死了两个,尸体已经处理了。剩下两个在隔壁石室,也中了毒,但症状轻些。”男人顿了顿,“阿依娜姑娘昏迷前一直念叨‘清栀’和‘腐骨草解药在圣教分坛’,别的就说不清了。”
苏清栀打开药箱,动作飞快地取出银针包、药瓶和一堆瓶瓶罐罐。
“陈七,烧热水,要滚开的。再去隔壁看看那两个护卫的情况,问清楚他们遇袭的经过。”她头也不抬地吩咐,“掌柜的,你这儿有药炉吗?我要熬药。”
“有,我让人送来。”男人转身要走。
“等等。”苏清栀叫住他,“镇子为什么这么安静?发生了什么?”
男人脚步一顿,背影有些僵硬。
“三天前,镇东头的李铁匠一家七口,一夜之间全死了。”他声音压得很低,“死状和阿依娜姑娘中的毒很像,身上长黑斑,溃烂流脓。镇上传说是瘟疫,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就关紧门户,不敢出来。”
苏清栀的手停在半空。
“七口人,同时中腐骨草的毒?”她缓缓转头,“腐骨草不是常见毒,原料难找,炼制复杂,谁会用它来杀一个铁匠全家?”
男人摇头:“不知道。但事情发生后,镇子里来了几个生面孔,在打听有没有外地人来过,特别是……女人。”
“什么样的人?”
“苗疆打扮,但口音不对。”男人回忆道,“为首的是个戴半边面具的男人,左边脸上有道疤。他们挨家挨户问,问不出来就砸东西。镇长去拦,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苏清栀和门口的陈七对视一眼。
“是教主的人。”陈七低声道,“半边面具,左脸有疤——是圣教的执法长老,鬼手。”
苏清栀握紧了手里的银针。
教主不仅对阿依娜下手,还在黑石镇制造恐慌、派人搜查。他想干什么?逼她现身?还是……
她忽然想起阿依娜昏迷前的话。
腐骨草解药在圣教分坛。
“陈七,”她声音冷了下来,“去问问那两个护卫,他们是在哪里遇袭的,有没有看到圣教分坛的位置。”
“是。”
陈七快步离开。
苏清栀转回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阿依娜,深吸一口气,开始施针。
第一针,百会穴,先护住灵台清明。
第二针,膻中穴,锁住心脉不被毒性侵蚀。
第三针、第四针、第五针……她下针又快又稳,银针在阿依娜身上排成一个奇特的阵法。这是玄医门的“七星锁魂针”,能吊住将死之人一口气,但代价是施针者要耗费大量精血。
施到第六针时,苏清栀额头已经冒出汗珠。她咬破左手食指,挤出一滴血,抹在针尾。
血珠顺着银针渗入穴位。
阿依娜的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
苏清栀抹了把汗,拿起最后那根最长的金针——这是师父传给她的保命针,用了就没了。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对准阿依娜的眉心扎了下去。
金针入体三寸。
阿依娜猛地睁开眼,瞳孔涣散,但确实睁开了。
“阿依娜,”苏清栀握住她冰凉的手,“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依娜的眼珠缓慢转动,焦距一点点聚拢。当她看清苏清栀的脸时,嘴唇颤抖着,发出气音:“清……栀……”
“是我。”苏清栀俯下身,“解药在圣教分坛,对不对?分坛在哪里?”
“黑风……崖……”阿依娜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尽力气,“镇子往南……三十里……有片红枫林……林子里……有密道……”
她急促地喘息,青灰色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别……别去……陷阱……”
“我知道是陷阱。”苏清栀握紧她的手,“但解药在那里,对不对?”
阿依娜艰难地点头,眼泪从眼角滑落:“他们……抓了阿木……我弟弟……逼我带路……找你……我不肯……他们就……”
她说不下去了,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都是黑血。
苏清栀用帕子擦掉她嘴角的血,声音出奇地平静:“阿木还活着吗?”
“不……不知道……”阿依娜眼神涣散,“清栀……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苏清栀打断她,“你撑住,我去拿解药。拿到解药,救活你,然后我们去救阿木。”
她站起身,对门口的掌柜道:“看着她。我留下的药,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如果她心跳停了,就用我教你的手法按压心口——记清楚了吗?”
掌柜重重点头:“记清楚了。”
苏清栀背上药箱,转身往外走。
陈七在门口等她,脸色凝重:“王妃,问清楚了。他们是在黑风崖遇袭的,对方至少三十人,用了毒烟。阿依娜姑娘为护住弟弟,主动吸入毒烟,才中毒这么深。”
“两个护卫还能走吗?”
“能,但战斗力剩不到三成。”
“带上。”苏清栀脚步不停,“他们认识路。”
她走出地道,回到客栈大堂。暮色已经完全降临,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风里摇晃。
“陈七,”她忽然问,“王爷给的一百暗卫,能调来多少?”
“已经发出信号,半个时辰内能到五十人。”陈七道,“其余的要从更远的据点调,至少需要两个时辰。”
“五十人够了。”苏清栀推开客栈大门,夜风灌进来,吹起她的衣摆,“告诉所有人,这次行动有生命危险。愿意去的,每人三百两安家费,事成后再加五百两。不愿意的,不勉强。”
陈七愣了愣:“王妃,这钱……”
“从教主那儿讨回来。”苏清栀望着漆黑一片的街道,眼神冷得像冰,“他既然敢设陷阱,就得付得起陷阱的造价。”
她迈步走进夜色。
身后,陈七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支响箭,拉响。
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
远处,黑暗中亮起数十点微光,那是暗卫们正在集结。
苏清栀站在客栈门口,听着风声、脚步声、兵器出鞘的声音,心里那点微弱的恐惧,反而渐渐消散了。
教主想要她悲愤。
那她就去。
去拿解药,去救人,去把他的陷阱砸个稀巴烂。
然后,让他付钱。
连本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