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这两个字,像两颗深水炸弹,在栖息地这片小池塘里,炸出了所有人的惊愕和懵圈。
许乘风看着眼前这个自说自话、强行攀关系的疯子,感觉自己的脑仁,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
他活了两辈子,见过抢生意的,见过砸场子的,还真没见过上门来抢“主角”的。
“老板,是吧?”宁浩根本没在意许乘风那副“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当场去世”的表情,他自来熟地搓着手,笑得像个拿到了糖的孩子,“你看,我这主角都找到了,是不是该让他跟我走了?”
走?
许乘风气得都快笑了。
他指了指黄渤,又指了指自己,慢悠悠地说:“这位先生,我跟你解释一下。他,黄渤,是我这儿的驻唱歌手,签了合同的。我,许乘风,是他老板。你现在,是想当着我这个老板的面,拐卖我的员工?”
“你要是觉得我这儿的门槛有点高,出门右转一百米有个派出所,你可以去那儿试试,看他们让不让你把人带走。”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还附赠了贴心的法律指导。
吴京在一旁听得直点头,觉得老板就是老板,骂人都不带脏字。
然而,这番话对宁浩来说,效果约等于零。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拍大腿:“合同?好办啊!老板你开个价,他的合同,我买了!”
他一边说,一边豪气干云地在自己那件破夹克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最后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和一堆钢镚,数了数,大概三十多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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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这点钱往吧台上一拍。
“老板,这是定金!剩下的,等我电影赚了钱,十倍还你!”
许乘风看着吧台上那堆零钱,又看了看宁浩那张写满了“我信我能发财”的脸,他感觉自己的血压,已经冲破了天灵盖。
他不想跟这个疯子说话了。
跟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讲道理,比教一只猫学微积分还麻烦。
“行了。”许乘风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他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要待着就待着,别吵我看报纸。黄渤,继续唱你的。”
他决定采用“无视”疗法。
只要自己不搭理他,这个疯子自讨没趣,大概很快就会走了吧。
许乘风太天真了。
他严重低估了一个偏执狂的脸皮厚度和续航能力。
宁浩见老板不赶他,立刻欢天喜地地拉了张椅子,就正对着舞台坐下。
他没点酒,只要了一杯白开水。
然后,他就开始了他独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品人”过程。
黄渤被他那两道饿狼般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吉他的弦都拨错了好几次。
宁浩非但不在意,反而兴奋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紧张时会习惯性地用指甲刮琴弦,这个细节好!真实!小人物的局促感,一下就出来了!”
黄渤感觉自己不是在唱歌。
他是在被一个变态的生物学家,进行活体解剖。
他唱到一半,习惯性地咧嘴笑了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宁浩立刻在本子上写道:“笑容具有欺骗性,皮笑肉不笑,带着一丝讨好和市侩。可以用来演一场求人办事的戏!”
黄渤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唱到高潮,脖子上青筋爆出。
宁浩又写:“情绪爆发时,不是五官扭曲,而是颈部肌肉先发力。这是底层人物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的真实反应!太棒了!”
黄渤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过去。
他感觉自己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被这个男人用手术刀一寸寸地刮过,然后贴上各种奇奇怪怪的标签。
一曲唱罢,黄渤逃也似的走下台,躲到了吧台后面,离老板近一点,能有点安全感。
宁浩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开始将他那毒辣的目光,投向了酒吧里的其他人。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段龙身上。
他盯着段龙看了足足三分钟,然后摇了摇头,在本子上写道:“好钢。太硬,太纯。像一把淬了火的剑,能杀人,但演不了贼。可惜了。”
段龙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冷冷地回瞥了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再看,我就把杯子吃了。
宁浩的目光又转向了吴京。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就像发现了另一块好材料。
“这小伙子,一身的火药味。”他在本子上写,“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狠劲,身体是练家子,协调性和爆发力都是顶级的。可惜,我这戏没打戏。不然,让他演个脾气火爆的警察,肯定出彩。”
吴京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格斗的起手式,用眼神询问:你想练练?
宁浩压根没理他,视线又落在了憨厚的王宝强身上。
他观察了半天,最后评价道:“璞玉。纯天然,没被污染过。眼神干净得像山泉水,但身上有股倔劲。演傻子,能让所有人都信。演狠人,能让所有人都怕。可惜,这次的角色需要‘油’一点,他太‘纯’了。”
最后,他壮着胆子,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老板。
许乘风。
他看了很久,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一个无法归类的难题。
他在本子上,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留下几个字。
“看不透。像个黑洞。明明懒得像滩泥,但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怪。”
许乘风感觉到了那道探究的视线,他放下报纸,冷冷地和宁浩对视了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再看,就把你那杯白开水按杯收费,一杯一百。
宁浩嘿嘿一笑,收回了目光。
从此,栖息地迎来了一位史上最奇葩的常客。
他每天准时在开门前就等在门口,一进来就找个离舞台最近的位置,雷打不动地要一杯白开水。
然后,他就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观察黄渤。
黄渤唱歌,他记录。
黄渤擦地,他记录。
黄渤跟王宝强聊天,他还在记录。
他像一个尽职尽责的狗仔,又像一个行为诡异的跟踪狂。
更可怕的是,他还会突然“入戏”。
有一次,黄渤正在吧台擦杯子,宁浩突然冲了过去,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经兮兮的语气说:“快!给我一个‘发现自己老婆和隔壁老王有染,但自己还得装作不知道’的表情!要隐忍,要愤怒,还要带着一丝绿色的忧伤!”
黄渤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充满求知欲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有病,得治。
还有一次,王宝强正在后院劈柴,宁浩又凑了过去。
“宝强兄弟!来!给我演示一下,你们村最朴实的一种跑步姿势!就那种,追着偷自家鸡的贼跑,跑半里地的那种!”
王宝强挠了挠头,实在不明白这个城里人想干啥。
整个栖息地,都成了宁浩的素材库和排练场。
许乘风的“清静结界”,被这个男人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捅得千疮百孔。
一开始,吴京还想把这个“骚扰”黄渤的疯子扔出去。
但黄渤拦住了他。
因为,在日复一日的被“折磨”中,黄渤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他发现,自己唱歌时,不再只是单纯地模仿和使劲了。
他会下意识地,去想宁浩说的那些“人物小传”,去带入那些“情境”。
他的歌声里,开始真正有了角色,有了灵魂。
连张颂文都惊奇地发现,黄渤的表演,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野蛮生长。
栖息地的所有人都觉得宁浩是个疯子,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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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疯子,身上有种该死的、纯粹的、对电影艺术的痴迷。
这种痴迷,有毒,但也能传染。
只有许乘风,对此免疫。
他每天看着那个只喝白开水、却霸占着最佳位置的男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走?
他占着位置不消费,严重影响了酒吧的翻台率。
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一个终极的,只消耗不产出的“麻烦”,正赖在他的酒吧里,把他的人生搅得一团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