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雾，总比别处沉些。
林砚站在问心涧崖边时，指尖刚掐完最后一道“定风诀”，鬓角却仍有碎发被涧底翻涌的灵气卷得微扬。他修行已过百年，从初入山门时连引气入体都要磕绊三月的凡童，到如今金丹后期圆满的青崖内门首座，指尖拂过的每一缕风里，都裹着他凝练了百载的灵力——可唯独这问心涧的风，总像能穿进灵力护罩，直往道心里钻。
“林师兄，时辰到了。”身后传来小弟子清越的声音，捧着木盒的手却微微发颤。木盒里是三枚“醒神丹”，青崖山历代修士冲击元婴前，入问心涧试炼时的标配，可近三十年里，能活着从涧底走出来，还能稳稳捏着丹盒不洒的，不过三人。
林砚回头时，见那小弟子眼底藏着怯意，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倒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他接过丹盒时指尖顿了顿，指尖灵力轻旋，竟在木盒边缘凝了层淡青色的护罩：“回去吧，若三日后我未出涧，便将这丹盒呈给掌门。”
小弟子嘴唇动了动，终是只躬身应了声“是”，转身时衣摆扫过崖边的枯草，惊起几只藏在草叶下的灵蝶。林砚望着灵蝶扑棱着翅膀往雾里钻，直到身影彻底被涧底的白雾化开，才缓缓转过身，望向眼前深不见底的涧谷。
问心涧底藏着青崖山的“玄关阵”，说是阵，实则是天地灵气凝成的“道镜”，能照出修士心底最深的执念。百年前他初入山门时，便听师父说过，青崖山的元婴修士，无一不是在这涧底“杀”过一次自己的——杀的不是肉身，是困住道心的执念。
他深吸一口气，将丹盒收入储物袋，纵身跃入涧底。
下坠的瞬间，风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不再是崖边那种温吞的拂动，而是像无数把细剑，贴着皮肤往灵力护罩里钻。林砚早有准备，双手快速结印，丹田内的金丹猛地旋转起来，淡青色的灵力如水流般涌遍全身，将那些钻进来的风刃一一碾碎。可就在他以为能平稳落地时，眼前的白雾突然炸开，刺目的光里，竟传来了熟悉的呼救声。
“林师兄！救我！”
林砚的动作猛地顿住。
那是苏晚的声音。
百年前的昆吾山秘境，他和苏晚一同去寻“凝魂草”，却遭遇了千年玄蚁潮。当时他修为尚浅，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晚为了护他，被玄蚁啃噬了灵力护罩，最后坠入秘境深处的裂隙。他后来找了三个月，只在裂隙边捡到了苏晚常戴的那枚玉簪，玉簪上还沾着玄蚁的残肢，冷得像冰。
这是他百年修行里，最不敢碰的执念。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竟是当年昆吾山秘境的模样：暗红色的岩壁上爬满了玄蚁，黑压压的一片，正往他这边涌来。而不远处的裂隙边，苏晚正被几只玄蚁缠住，灵力护罩已经碎了大半，脸上满是血污，见他看来，眼里满是绝望：“林师兄，我好怕……”
林砚的心脏猛地抽痛起来，丹田内的金丹竟开始剧烈颤抖，连灵力都变得紊乱。他几乎是本能地祭出了本命剑“青锋”，剑身嗡鸣着，就要往玄蚁潮里冲——可就在剑尖要碰到玄蚁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师父当年说的话：“问心涧里无真境，所见皆为心所困。”
他猛地停住脚步，指尖的灵力险些溃散。
眼前的苏晚还在呼救，声音里的绝望那么真实，连脸上的血污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林砚盯着她的脸，喉结动了动，突然开口问道：“晚师妹，你当年给我缝的护心符，针脚是左密右疏，对吗？”
苏晚的呼救声猛地顿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林砚的心沉了下去。
当年苏晚给他缝护心符时，因为左手受过伤，针脚确实是左密右疏，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而眼前的“苏晚”，刚才的慌乱绝不会是假的——这不是记忆，是玄关阵根据他的执念，造出来的幻象。
“你不是她。”林砚的声音冷了下来，丹田内的金丹重新稳定下来，淡青色的灵力如潮水般涌到剑身上，“晚师妹当年虽怕，却从不会求我救她，她常说，修士当有死战之心，若连自己都护不住，何谈护人？”
话音落下，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起来。苏晚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玄蚁潮也像被风吹散的雾，渐渐消失。林砚松了口气，刚要收剑，脚下的地面却突然裂开，无数黑色的藤蔓从裂缝里钻出来，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脚踝。
藤蔓上还挂着无数张人脸，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当年和他一同入门，却在筑基时走火入魔的师兄；有他在下山历练时，救过却又在后来的妖兽潮里死去的村民；还有青崖山历代陨落的修士，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盯着林砚，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林砚，你为何不救我们？”
“你修为高深，为何见死不救？”
“若你能再强一点，我们就不会死了……”
这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林砚的耳朵里，他的道心开始动摇。是啊，若他能再强一点，苏晚就不会死；若他能再强一点，那些师兄、村民就不会陨落。他修行百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自己进阶元婴，长生不老吗？
黑色的藤蔓越缠越紧，已经开始往他的丹田钻去，试图吞噬他的金丹。林砚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师父临终前的话：“砚儿，道有千万条，可最终都要归于‘本心’。你修的是‘仁道’，却不可被‘仁’所困。若为了救一人，而让更多人陷入险境，那便不是仁，是愚。”
师父当年为了护青崖山，对抗魔道修士，最终油尽灯枯。他当时哭着问师父，为何不先顾着自己，师父却笑着说：“我若顾着自己，青崖山千余名弟子，谁来护？”
林砚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迷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他猛地运转丹田内的金丹，灵力如海啸般爆发出来，将缠在身上的藤蔓一一震碎。那些人脸发出凄厉的尖叫，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我修仁道，却非愚仁。”林砚的声音在涧底回荡，“我进阶元婴，不是为了长生，是为了能护更多想护的人。若因过往的执念而停滞不前，才是对那些逝去之人最大的辜负。”
话音落下的瞬间，涧底的白雾突然开始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一道金色的光缓缓落下，笼罩在林砚的身上。他能感觉到，丹田内的金丹正在剧烈颤抖，仿佛要突破某种桎梏。
这是玄关阵的“道韵”，只有破除执念，道心圆满的修士才能感受到。
林砚不再犹豫，盘膝坐下，双手结印，开始引导体内的灵力冲击元婴瓶颈。金色的光顺着他的头顶涌入体内，与他的灵力融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不断冲刷着丹田内的金丹。
金丹在力量的冲刷下，开始慢慢变大，表面的纹路越来越清晰，隐隐有要碎裂的迹象。这是进阶元婴的关键——金丹碎，元婴生。
可就在金丹即将碎裂的瞬间，林砚突然感觉到一股剧痛从丹田传来，仿佛有无数把刀在切割他的内脏。他的额头渗出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撑不住。
“坚持住！”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这是你最后的心劫，若能挺过去，元婴便可成！”
林砚知道，这是问心涧的守阵长老的声音。他咬紧牙关，猛地将体内所有的灵力都灌输给金丹，金色的光也随之变得更加耀眼。
“咔嚓——”
一声细微的碎裂声在丹田内响起，林砚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比之前强大数倍的力量从丹田内爆发出来。他能感觉到，金丹已经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婴儿，正盘膝坐在丹田内，闭着眼睛，周身环绕着淡青色的灵力。
元婴成了！
林砚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金光。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比之前更加浑厚、凝练，而且运转起来也更加顺畅。他抬头望向涧顶，只见旋涡已经消失，白雾也渐渐散去，露出了通往崖顶的阶梯。
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沿着阶梯往上走。刚走到崖边，就看到之前那个小弟子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他出来，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林师兄！你出来了！”
林砚笑着点头，从储物袋里取出那盒醒神丹，递给小弟子：“劳你等了三日，这丹用不上了，你拿回去吧。”
小弟子接过丹盒，看着林砚周身萦绕的淡青色灵力，以及他眼底那抹若隐若现的金光，突然反应过来，激动地躬身行礼：“恭喜林师兄进阶元婴！”
林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青崖山的方向。此时雾已经散了，阳光洒在青崖山的峰顶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知道，进阶元婴只是修行路上的又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有更多的责任要扛。
可他不再迷茫。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以仁为心，以力为护，护己，护人，护青崖。
不远处的竹林里，守阵长老望着林砚的背影，轻轻捋了捋胡须，眼底闪过一丝欣慰：“百年修为，终破玄关。青崖山，又多了一位能扛事的修士了。”
林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向竹林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朝着青崖山的主峰走去。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道上，带着百年修行的沉淀，和破境后的坚定。
风再次吹过，这次却不再是往道心里钻的寒意，而是带着阳光的暖意，拂过他的衣摆，朝着青崖山的深处飘去，仿佛在为这位新晋的元婴修士，送上无声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