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指尖的静心诀掐到第三遍时,松针上的雾珠终于坠了下来。
不是砸在青石板上,是落在他腕间那枚半旧的白玉佩上。玉面沁了百年修为的温养,本该莹润如凝脂,此刻却爬着几道极淡的黑纹,像被墨汁浸过的蛛丝,正随着雾珠的落点,轻轻颤了颤。
他坐在问心崖的崖边,背后是青崖山百年不谢的苍松,身前是翻涌的云海。这崖是青崖山修士突破心境的地儿,他来这儿坐了整整七日。金丹后期的修为卡在体内,像堵着一团烧不旺的炭火,明明灵力流转已如奔雷,偏偏那层通往元婴的壁垒,就是碰不着边。
“沈师兄,崖底好像有动静。”
身后传来小弟子怯生生的声音,沈砚没回头。他耳力早随修为练得敏锐,不用听也知道,那不是动静,是崖底深处的“瘴气”在翻涌——不是寻常的阴瘴,是带着执念的“心瘴”,专挑修士心境有缺的时辰冒头。
他指尖又蹭过玉佩上的裂痕。这玉是百年前小师弟林砚秋送的,那年他们刚入青崖山,小师弟才十二岁,攥着块刚从山涧里捡的原石,蹲在丹房外磨了半个月,磨出这么个歪歪扭扭的玉佩,塞给他时还沾着满手的石粉:“师兄,以后你要是找不着我,就摸这玉,我一准能感应到。”
后来他确实找不着林砚秋了。
百年前的那场秘境之乱,小师弟为了护着刚结丹的他,硬生生扛了魔修一击,往后退时脚滑,就从这问心崖坠了下去。他当时扑过去抓,只抓住了一片染血的衣角,还有这枚从师弟腰间滑落的玉佩——玉面就是那会儿摔裂的,裂痕里还嵌着点崖底的黑苔,至今没清干净。
“轰隆——”
崖底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不是雷声,是瘴气翻涌时撞在岩壁上的动静。沈砚终于抬了眼,看见云海底下慢慢浮起一团灰黑色的雾,雾里裹着细碎的光点,像被风吹散的星子,正顺着崖壁往上爬。
那是心瘴凝成的幻境引子。他心里清楚,这七日来心障不散,根本不是修为不够,是他总想着“要是当年”——要是当年他修为再快点,要是当年他没让师弟走在后面,要是当年他能抓住那只手……
指尖的黑纹又深了些,玉佩忽然变得滚烫,像揣了块刚出炉的丹丸。沈砚只觉眼前的云海晃了晃,再睁眼时,身前的崖边竟多了个人。
十二岁的林砚秋,穿着洗得发白的入门弟子服,正蹲在他当年坐的位置上,手里攥着块原石,低着头磨得认真。石屑落在青石板上,簌簌的响,和百年前一模一样。
“师兄,你怎么发呆啊?”小师弟忽然抬头,脸上还沾着点石粉,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师父说你下周要去测灵根,要是测出个金灵根,以后就能当剑修了,多威风。”
沈砚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这是幻境。他心里明明白白,可看着小师弟袖口沾着的松针——和当年丹房外那棵松树上的一模一样,看着他指尖磨出的血泡——连位置都没差半分,心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发紧发疼。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小师弟放下原石,凑到他跟前,仰着头看他,“是不是在想秘境的事?师父说那地方危险,你可别逞能。”
沈砚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砚秋,当年……”
“当年我不该跟你去秘境,是吧?”小师弟忽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可那笑容里没半点暖意,“要是我不去,就不会被魔修打,不会坠崖,你也不用卡着修为百年,连元婴都摸不着边,对不对?”
沈砚猛地攥紧了手,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幻境里的小师弟慢慢站起身,身上的弟子服开始往下滴黑血,原本亮着的眼睛,渐渐被灰雾蒙住:“师兄,你是不是总在想,要是能重来一次就好了?要是能把我从崖底拉上来,你的道就能顺顺利利了?”
崖底的瘴气还在往上涌,缠上小师弟的脚踝,像无数只黑手,要把人往底下拖。沈砚看着这场景,心脏像被钝刀割着——这是他藏了百年的执念,是他道心最软的那处缺口。
“来啊,师兄。”小师弟朝他伸出手,指尖沾着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黑痕,“现在就能重来,你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上来,咱们再回青崖山,再磨一块玉佩,好不好?”
沈砚的手抬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他看见小师弟袖口的石屑——那是百年前磨玉时沾的,可此刻幻境里的原石,分明还是块没磨过的毛石;他看见小师弟脚边的青石板,苔痕是新的,可百年前他记得,那处的苔痕早被他们磨得光秃秃的;他还看见自己掌心的玉佩,黑纹正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再往前一步,恐怕就要缠上灵台。
“道者,顺心而不逐妄。”
忽然想起师父当年在讲道台上说的话。那会儿他和小师弟挤在第一排,小师弟还偷偷在底下给他塞了颗糖。师父说,修士求道,求的不是“圆满”,是“本心”——不是没遗憾,是带着遗憾,还能守着当初入道时的念头,往前走。
他当年入道,是想护着身边的人,想让青崖山的弟子都能平平安安修炼。可百年过去,他把“没护住师弟”变成了执念,把“重来一次”当成了求道的捷径,倒忘了,真正的道,从不是回头找补,是往前走的时候,记得当初为什么出发。
“砚秋,我抓不住你。”沈砚慢慢收回手,声音虽哑,却稳了下来,“当年抓不住,现在也抓不住。”
幻境里的小师弟愣住了,身上的黑血停了,灰雾也淡了些:“师兄?”
“但我没忘。”沈砚抬手,摸了摸玉佩上的裂痕,那裂痕里的旧苔,仿佛还带着百年前崖底的潮气,“我没忘你磨玉时的石粉,没忘你塞给我的糖,没忘你说要跟我一起修到元婴,一起看青崖山的云海。这些不是我的心障,是我往前走的念想。”
他指尖的静心诀再次掐起,这次不是为了压着修为,是为了守住灵台。体内那团堵了百年的炭火,忽然“轰”地烧了起来,金丹在丹田内轻轻震颤,原本碰不着的壁垒,竟泛起了一层微光。
“师兄,你明白了?”小师弟的声音软了下来,身上的黑血和灰雾渐渐散了,又变回了那个攥着原石的十二岁少年,只是眼睛里没了戾气,只剩当年的清亮,“我从来不是你的阻碍啊。”
“我知道了。”沈砚点头,看着幻境里的小师弟慢慢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雾,“砚秋,谢谢你。”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眼前的云海猛地清晰起来。崖底的瘴气像退潮般往下缩,腕间的玉佩不再滚烫,那些黑纹慢慢淡下去,只剩玉面上那道百年前的裂痕,安安静静地卧在那儿,像枚印子,刻着他的过去,却不再绊着他的将来。
体内的灵力忽然奔涌起来,金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丹面上慢慢裂开一道细纹——不是崩坏的裂,是破茧的缝,缝里透出淡淡的金光,那是元婴期才有的灵力波动。
“沈师兄!”
身后的小弟子惊呼出声,沈砚回头,看见那弟子正指着他的丹田处,眼睛瞪得溜圆。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道袍下,正泛着一层柔和的金光,像裹着团小太阳。
“百年心障,今日终破。”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松树林里传来,沈砚抬头,看见守崖的墨老拄着拐杖走出来,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松针,“你这道,卡的不是修为,是没看透‘问心’二字——问心不是问‘要是’,是问‘本该’。你本该是护着弟子的沈师兄,本该是求道不辍的青崖修士,这点从没变过。”
沈砚站起身,朝墨老拱手:“多谢墨老点醒。”
“不是我点醒你,是你自己想通了。”墨老笑了笑,指了指他腕间的玉佩,“那玉里的执念散了,以后不用总攥着了。”
沈砚低头看了看玉佩,裂痕里的旧苔似乎淡了些。他轻轻摩挲着玉面,忽然想起百年前小师弟磨完玉,抬头朝他笑的模样——那时候阳光正好,落在少年的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
风从云海那边吹过来,带着崖底的潮气,却不再冷得刺骨。沈砚抬手,感受着体内渐渐凝聚的灵力,金丹上的裂纹越来越清晰,再过些时日,想必就能结出元婴。
他往后退了半步,离崖边远了些——不是怕再想起当年的事,是知道往后的路,该往前踏了。
青崖山的云海还在翻涌,苍松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和百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沈砚再看向崖底时,心口没了堵着的闷意,只剩一片清明。
道在己心,不在回头路。
他转身往松树林里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腕间的玉佩轻轻晃着,阳光落在玉面上,那道旧裂痕里,竟透出了一点极淡的光,像少年当年,偷偷塞给他的那颗糖,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