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带着松针的冷香,黏在衣袂上像细碎的霜。沈清玄指尖捻着一枚刚落的松针,指腹碾过针身的棱纹,灵力在经脉里慢悠悠走了三个周天,到命门穴外时忽然顿住——不是撞上了壁垒,是像溪流撞进了一片刚解冻的泥沼,滞涩地打着旋,连带着心口都闷了几分。
他坐在望仙崖的崖边,身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这是他百年里打坐最久的地方。崖下是云海,翻涌着往远处的山峦流去,像极了他此刻卡在化神初期的修为——看着浩荡,实则连一道稳固的灵力气旋都凝不出来。
“还是不行?”
身后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布鞋底蹭过石阶的声响很轻。沈清玄回头,见小师弟林砚捧着个陶碗站在不远处,碗沿冒着白汽,是刚煮好的松子茶。这孩子入门才三年,灵根是最普通的杂灵根,却比谁都勤快,每日清晨总想着给崖边的师兄送碗热饮。
“嗯。”沈清玄接过陶碗,指尖碰到碗壁的暖意,顺着指缝往经脉里渗了点,那滞涩的灵力竟微微动了动。他低头啜了口茶,松子的焦香混着茶香在舌尖散开,“命门穴像堵了湿棉絮,灵力绕不开,冲不破。”
林砚蹲在他旁边,晃着两条腿看崖下的云海:“师父生前不是说过吗?‘道在瓦甓,在稊稗’,师兄你盯着命门穴钻了半个月,会不会……钻错了地方?”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沈清玄心里。他修了百年,从初入青崖的毛头小子到如今掌管道观后山的大师兄,哪次突破不是凭着一股“钻”劲?筑基时卡在炼气九层,他在寒潭里泡了三个月;金丹时灵力溃散,他硬生生断了两根手指逼出杂念。可这次,“钻”字像撞上了软墙,越用力,心口越闷。
陶碗里的茶渐渐凉了,沈清玄把碗递给林砚,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霜:“我去观里看看师父留下的东西。”
青崖观的主殿早年间遭过雷劈,如今只留着东厢的几间偏房,其中一间是师父生前的居所,死后便成了藏经阁,堆着些旧卷和法器。沈清玄推开门时,灰尘在从窗棂漏进来的晨光里飘着,带着旧纸和木头的霉味。
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一把蒲团,墙上挂着半幅《道德经》拓片,边角都卷了毛。他的目光落在桌角的铜镜上——那是面巴掌大的铜镜,边缘刻着半阙“上善若水”,是师父亲手凿的,镜面蒙着层薄灰,连人影都照不清。
沈清玄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镜沿的刻字。指腹碰到“水”字时,镜面忽然颤了颤,薄灰簌簌落下,竟泛起一层暖融融的光,像晒了整日的棉絮。他愣了愣,凑过去看,镜面里没有他的影子,反倒映出一片松树林——是青崖山后山的那片古松林,他小时候常跟着师父去捡松果。
镜中的画面动了起来。年幼的自己扎着总角,举着个刚捡的松子跑向松树下的师父,而师父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碗凉透的茶,眉头微蹙,指尖捻着枚松针,和此刻的沈清玄一模一样。
“师父,你怎么不喝茶呀?”镜里的小沈清玄晃着师父的袖子。
师父没回头,声音慢悠悠的,和沈清玄记忆里分毫不差:“茶太烫时,急着喝会烫嘴;太凉了,喝着又伤胃。你看这松针,风一吹就动,雨一打就弯,可它从来不会断——不是它硬,是它懂‘转’。”
“转是什么呀?”
“是水遇着石头,不撞上去,绕个弯接着流;是藤条爬墙,遇着枝桠,缠上去接着长。”师父抬手,指尖的松针被风吹走,落在不远处的溪水里,跟着水流打了个转,顺着溪沟漂远了,“你以后修到瓶颈,别想着‘冲’,想想这松针,想想这溪水。”
镜面的光忽然暗了下去,映回沈清玄的脸。他站在原地,指尖还停留在镜沿的“水”字上,心口那股闷意竟散了大半——原来他不是灵力不够,是这百年里“冲”惯了,忘了师父当年说的“转”。
“师兄!师兄!”
门外传来林砚急促的喊声,伴随着脚步声跑进来,布衫上沾着草屑和泥点,脸色发白:“山下溪村出事了!有……有妖物偷孩子,村长带着人来求青崖观帮忙!”
沈清玄心里一紧,刚放松的灵力瞬间提了起来。他转身抓起墙上挂着的青钢剑,剑鞘上的穗子还沾着晨雾的潮气:“走,去看看。”
两人踩着石阶往下跑,青崖山的石阶陡,林砚跑得跌跌撞撞,沈清玄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触到小师弟的手腕,忽然想起刚才镜里的画面——他刻意放缓了灵力的流速,没像往常那样一股脑往下冲,反而顺着脚步的节奏,轻轻托了林砚一下。
就这一下,原本滞涩在命门穴的灵力,竟像找到了缺口,悄无声息地绕了过去,顺着经脉往下走,连带着脚步都轻了几分。
溪村在青崖山脚下,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远远望去,村口围了不少人,火把的光在晨雾里晃着,隐约能听到女人的哭声。沈清玄快步走过去,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见了他就扑通跪下,身后跟着几个村民,手里都攥着锄头镰刀。
“沈道长!您可来了!”村长的声音发颤,“后半夜的时候,李家的娃子没了,王家的也没了,窗台上留着些狐狸毛,还有股子腐叶的臭味——肯定是山里的狐妖干的!”
沈清玄扶起村长,目光扫过村口的地面。泥地上有几串脚印,比人的脚印小些,带着尖爪的痕迹,确实是狐妖的脚印,而且脚印旁边的草叶都蔫了,沾着些淡黑色的妖气,看样子修为不算高,顶多是筑基后期。
“妖物往哪个方向走了?”
“往东边的黑松林去了!”一个村民指着东边,“我刚才追了一段,看见个花皮的狐狸,拖着个娃子往林子里跑,那狐狸眼冒绿光,吓人得很!”
沈清玄点点头,把青钢剑拔出来,剑身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你们在村里等着,别乱跑,我去把孩子带回来。”
林砚想跟着,被沈清玄按住肩膀:“你在这守着村民,别添乱。”说完,他顺着脚印往东边的黑松林跑。
黑松林里的雾气比山上还重,阳光穿不透枝叶,只能在地上洒下些零碎的光斑。沈清玄放缓脚步,灵力贴着地面散开——这次他没像往常那样用灵力探查,而是让灵力像溪水般,轻轻蹭过草叶和泥土,顺着妖气的轨迹往前流。
没走多久,前方传来轻微的呜咽声,还有狐妖的哼唧声。沈清玄绕到一棵松树后,探头看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花皮狐妖,正用爪子扒拉着一个布包,布包里露出个孩子的小胳膊,哭声就是从布包里传出来的。狐妖的身边还放着另一个布包,应该是李家的娃子。
那狐妖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绿莹莹的眼睛看向沈清玄的方向,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周身泛起淡黑色的妖气,像团烂泥似的裹住身体。
沈清玄握着剑走出去,狐妖见状,猛地扑了过来,妖气里带着股腐叶和烂果子的臭味,直往他面门冲。换做往常,他定会直接提剑,用灵力凝成剑气劈过去——可刚才镜里的画面忽然闪过,师父说的“水遇石绕”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侧身,脚步往后退了半步,手里的剑没有劈出去,反而顺着狐妖扑来的方向,轻轻往下压。那股冲过来的妖气,就像撞在斜面上的水流,顺着剑脊的方向偏了过去,“砰”地撞在旁边的松树上,震得松针落了一地。
狐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招——它以往遇到的修士,都是凭着灵力硬拼,哪有像沈清玄这样,不硬抗反而“让”的?它反应过来,再次扑上来,爪子上凝着妖气,想抓沈清玄的肩膀。
沈清玄这次没退,手里的剑转了个圈,剑脊对着狐妖的爪子,灵力顺着剑脊轻轻一送——不是“打”,是“推”。那狐妖的爪子撞在剑脊上,就像被水流推着的石头,身不由己地往旁边偏了偏,露出了身后的布包。
就是现在。沈清玄脚尖点地,身形像片松叶似的飘过去,伸手抓起两个布包,转身就往林外跑。狐妖反应过来,在后面追着,妖气一次次扑过来,都被沈清玄用剑脊轻轻拨开——他的灵力不再像之前那样滞涩,反而像溪流般顺畅,跟着狐妖的动作转着圈,既没浪费灵力,又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攻击。
跑到黑松林边缘时,沈清玄回头看了一眼,狐妖还在后面追,可妖气已经弱了不少,显然是刚才扑腾得没了力气。他没再管,抱着布包往溪村跑——他忽然明白,师父说的“转”,不是退缩,是不跟执念死磕,顺着局势走,反而能找到破局的办法。
回到溪村时,村民们都围了上来。沈清玄把布包打开,两个孩子还在哭,除了受了点惊吓,身上没伤。村长和村民们都跪下来道谢,沈清玄扶起他们,心里那股闷意彻底散了,经脉里的灵力像涨潮似的,慢悠悠地转着,最后在丹田处凝成了一道小小的气旋——化神初期的壁垒,竟在刚才避开狐妖攻击的瞬间,悄无声息地破了。
等送村民们回村,沈清玄和林砚往青崖观走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晨雾散了,松树上的露珠落在石阶上,亮晶晶的。林砚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忽然回头问:“师兄,你刚才打狐妖的时候,怎么不用剑气呀?我看你就轻轻转了转剑,那狐妖就追不上你了。”
沈清玄抬头,看着头顶的松树,风一吹,松针轻轻晃动,像极了刚才在黑松林里转动的剑脊。他笑了笑,指尖捻起一枚落在石阶上的松针,灵力顺着松针轻轻转了个圈,松针竟像片小叶子似的,飘了起来,跟着风往山上飞去。
“因为啊,”他看着那枚飘远的松针,声音轻轻的,像松涛落在耳边,“道不是撞出来的,是转出来的。就像这松针,风怎么吹,它就怎么动,可它从来不会掉在泥里——因为它懂,顺着走,比硬顶着,要容易得多。”
林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蹦蹦跳跳地往前跑了。沈清玄跟在后面,脚步轻快,经脉里的灵力顺畅得很,丹田处的气旋慢悠悠地转着,带着股温温的暖意。他想起百年前刚入青崖时,师父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走在石阶上,说“修真是条长路,别总想着跑,有时候走慢些,才能看清路边的风景”。
那时候他不懂,总想着快点筑基,快点金丹,快点变强。直到卡在化神初期半个月,直到看到镜里师父的样子,直到在黑松林里避开狐妖的攻击——他才明白,这百年修为,修的不是灵力有多深,不是剑有多快,是修一颗“会转”的心。
回到青崖观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沈清玄走到东厢的偏房,再次拿起那面铜镜。这次镜面没再泛起光,只映出他的脸,眼底没了之前的焦躁,多了点澄明。他抬手,指尖的灵力顺着镜沿的“上善若水”轻轻划过,灵力顺畅得很,连命门穴那个曾经的“瓶颈”,都像被溪水冲平的石头,没了踪影。
窗外的松树被风吹得沙沙响,沈清玄把铜镜放回桌角,走到门口,望着远处的云海。夕阳落在云海上,染得一片金红,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不再是被瓶颈堵住的滞涩,而是像云海般,浩浩荡荡,却又慢慢悠悠,顺着风的方向,往更远的地方流去。
他忽然想起师父当年常说的一句话,那时候他不懂,现在却懂了。
“所谓问道,不是问‘怎么冲过去’,是问‘怎么走下去’。”
沈清玄抬手,对着夕阳的方向轻轻握了握拳,指尖的灵力凝成一枚小小的剑影,剑影没像往常那样凌厉,反而像片松叶,在夕阳里轻轻晃动了一下,然后消散在风里。
这百年,只是开始。往后的路,他不会再盯着“瓶颈”钻了——他会像溪水那样,遇石绕,遇沟填;像松针那样,风来动,雨来弯。
因为他终于懂了,青崖问道,问的从来不是“强”,是“顺”。
顺乎己心,顺乎天道,顺乎自然。
这,才是真正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