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如絮,漫过青崖七十二峰的脊线时,林砚指尖的丹火正第三次滞涩在丹田三寸处。
他盘膝坐在青崖主峰的“问心台”上,身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石板缝隙里嵌着几株百年生的“凝气草”,草叶上凝着的朝露还没被山风卷走,映着天际刚冒头的晨曦,像撒了一把碎星。这是他在青崖山修行的第一百年又三十七天,从十五岁背着半袋糙米叩开山门,到如今金丹后期的修为,指尖捻过的丹砂能堆成小山,可唯独这“金丹转圆满”的最后一步,卡了整整十年。
“又滞涩了?”
身后传来轻响,是木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林砚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彻——他这位师兄比自己早入门二十年,如今已是元婴初期的修士,却总爱穿一双凡人木匠做的木屐,说“踩着地,才忘不掉刚上山时摔的那些跟头”。
林砚收了丹火,指尖残留着一丝灼热的钝痛,他侧过头,看见苏彻手里拎着个竹编的药篓,篓里装着几株带着晨露的“崖柏芝”,那是炼制“清灵丹”的主材,对梳理滞涩灵气最有用。苏彻蹲下身,将一株崖柏芝递过来,指尖触到林砚的手腕时,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灵气在丹田里绕成了死结,你是故意逼着它往经脉窄处走?”
“我总觉得……”林砚接过崖柏芝,指尖捏着微凉的菌盖,声音有些涩,“百年修为,若是连这点窄路都闯不过,往后怎么去碰‘元婴’的门槛?”
苏彻闻言笑了,他伸手拍了拍问心台边缘的刻痕——那是青崖山历代弟子留下的印记,有的是名字,有的是一句道语,最老的刻痕已经被风雨磨得模糊,只隐约能看出“崖上无仙,心即是道”六个字。“你刚上山时,跟在我后面学吐纳,连灵气都引不进来,哭着说要回家种庄稼,那时候怎么没想过‘门槛’?”
林砚的耳尖微微发烫。他确实记得那时候的事,十五岁的少年揣着对“仙途”的懵懂,以为修行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可真正开始才知道,光是“引气入体”就练了整整半年,手指因为掐诀错了次数,被丹火燎得全是水泡。是苏彻把自己的伤药分给了他,还在夜里领着他去山涧边看萤火虫,说“灵气就像这些虫子,你追得越急,它跑得越快,你停下来等一等,它反而会落在你手心里”。
那时候的月光,和今天的很像。
山风忽然变了方向,原本漫在山腰的云海开始往上涌,带着一股清冽的水汽,林砚鼻尖动了动,忽然站起身——这气息不是寻常的山雾,是“青崖露”!
青崖山每百年才会降一次青崖露,传说这露水是山巅千年崖柏的灵气凝结而成,滴在眉心能洗练道心,若是能尽数吸纳,甚至能助金丹修士直接破境。林砚入山百年,只在典籍里见过记载,没想到今日竟真能遇上。
“别慌。”苏彻也站了起来,他抬手拢了拢林砚被风吹乱的衣袍,眼神里带着点笑意,“青崖露认心不认修为,你要是还抱着‘闯窄路’的念头,就算露水落在你身上,也留不住。”
话音刚落,天际的晨曦忽然暗了一瞬,紧接着,细密的露水从云海中落下来——不是往下坠,而是像有生命似的,慢悠悠地飘向青崖山的各个角落。最先飘到问心台的一滴,落在林砚的眉心,凉意瞬间顺着眉心往下钻,穿过丹田,直抵经脉最细的那处“玄关”。
林砚下意识地想催动灵气去迎,却被苏彻按住了肩膀:“闭眼,想你刚上山那天。”
他依言闭眼,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十五年前的画面——背着糙米袋的少年站在青崖山门口,望着高耸入云的石阶,腿肚子直打颤;苏彻穿着灰布道袍,手里拿着个木瓢,从山门里走出来,笑着说“新来的?先把这瓢水拎到山巅,再跟我谈修行”;他拎着水瓢往上走,石阶上的青苔滑得很,摔了七八个跟头,瓢里的水洒得只剩底,可苏彻没骂他,只是把自己的水匀给了他,说“摔跟头不怕,怕的是摔了就不想起来”。
凉意顺着眉心继续往下走,丹田那团滞涩的灵气忽然动了,不再是之前那样横冲直撞,而是像被风吹动的流水,慢慢绕过了经脉的窄处。林砚忽然想起十年前,自己刚到金丹后期时,为了尽快突破,强行催动灵气冲击玄关,结果灵气反噬,吐了一口血,躺了整整半个月。那时候苏彻守在床边,给了他一本泛黄的手札,上面是前代一位长老写的:“道如青崖路,有宽有窄,宽处可走马,窄处需缓行,若是硬闯,轻则伤道,重则崩丹。”
那时候他只当是长老的老生常谈,如今被青崖露的凉意浸着,才忽然明白——自己执着的从来不是“闯窄路”,而是“怕慢”。怕比别人慢,怕百年修为还追不上师兄的脚步,怕辜负了当年背着糙米袋上山时,心里偷偷许下的“要让爹娘知道,我能修成仙”的念头。
眉心的露水越来越多,凉意像细密的丝线,缠裹着丹田的灵气,慢慢梳理着那些拧成死结的地方。林砚忽然听见了细微的声响,是从问心台的刻痕里传出来的——那些历代弟子留下的印记,像是活了过来,最老的“崖上无仙,心即是道”六个字,慢慢透出淡淡的金光,顺着石板缝隙,钻进了他的经脉里。
“想起来了?”苏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欣慰,“你当年摔了跟头,爬起来第一句话是‘我还能拎水’,不是‘我要快点到山顶’。修行这回事,从来不是比谁走得快,是比谁走得稳,走得明白。”
林砚的眼角有些发热,不是因为灵气冲击,是因为忽然懂了——百年修为,修的不是丹火有多旺,灵气有多强,是修“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十五岁的少年想的是“让爹娘骄傲”,二十岁的修士想的是“快点变强”,五十岁的金丹想的是“不能比别人差”,直到今天,被青崖露洗练了道心,才终于想明白:他要走的道,不是“比别人快”的道,是“摔了还能爬起来,慢一点也能走到头”的道。
丹田的灵气忽然顺畅起来,之前滞涩的地方像是被打通了,灵气顺着经脉流转,每过一处,就有一丝青崖露的凉意融入其中,灵气的颜色慢慢从淡金色变成了深碧色——那是金丹圆满的征兆!林砚没有急着催动灵气冲击元婴,而是任由灵气顺着经脉慢慢转,他睁开眼,看见问心台上的凝气草正在疯长,草叶上的露珠映着他的眉眼,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焦躁,只剩下一片平静。
云海已经退到了山腰,晨曦重新洒在青崖山上,把问心台的刻痕照得清清楚楚。苏彻靠在崖边,手里还拎着那个药篓,看见林砚睁开眼,笑着扬了扬下巴:“现在觉得,窄路还难走吗?”
“不难了。”林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指尖的丹火再次燃起,这一次,丹火是温润的碧色,顺着指尖流转,没有一丝滞涩,“只是需要慢慢走。”
苏彻点点头,把药篓里的崖柏芝全递给了他:“刚采的,新鲜着,炼一炉清灵丹,稳固一下境界。对了,师父让我告诉你,下个月宗门要开‘问道会’,让你也去讲一讲——就讲你这十年,怎么卡着瓶颈,又怎么想明白的。”
林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他想起刚上山时,连在弟子面前说话都会紧张,如今却要去“问道会”上讲自己的修行感悟,这百年的路,慢是慢了点,可确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他接过崖柏芝,指尖触到菌盖的微凉,和眉心残留的青崖露凉意渐渐融在一起。山风再次吹过,带着崖柏的清香,林砚望向青崖山的深处,那里云雾缭绕,隐约能看见更高的山峰——那是元婴修士才能去的“悟真峰”,以前他望着那座山,心里全是急切,如今再看,却觉得没什么好急的。
路还长,慢慢来。
他转身跟着苏彻往山下走,木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和自己的脚步声叠在一起,不急不缓。问心台上,那些刻痕还在透着淡淡的金光,最老的“崖上无仙,心即是道”六个字,在晨曦里,像是在对着下山的背影,轻轻点头。
林砚忽然想起刚才青崖露落在眉心时,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当年背着糙米袋上山的少年,要是知道百年后的自己,能这样平静地走在青崖山的路上,应该会笑着说“没白摔那些跟头”吧。
山脚下的钟声慢慢传上来,是晨课的时间了。林砚加快了脚步,不是因为急着去上晨课,是因为忽然想再去山涧边看看,就像十年前那样,看看那些落在草叶上的萤火虫,看看慢下来的风,慢下来的云,还有慢下来的,属于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