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崖山第三百级石阶时,沈清玄指尖的露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小圈极淡的灵气涟漪。他已在朝露坪立了三个时辰,百年修为凝在金丹后期的瓶颈上,像檐角悬着的冰棱,明明触手可及暖阳,偏生融不了那层裹着执念的霜。
青崖山的朝露与别处不同,是山根下千年寒泉蒸腾而上,遇着崖间松风凝成的“叩道露”——百年才得一次凝结,传闻能映出修行者道心深处未竟之事。沈清玄今年整一百二十岁,入门时带的那点少年意气早被打坐与吐纳磨平,只剩指尖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还记着当年在山门前,小师妹林微踮着脚把一枚刚摘的野山楂塞给他,说“清玄师兄,等你修到金丹,咱们就去山下看桃花”。
风忽然转了向,松针上的露水簌簌往下掉,落在沈清玄的道袍袖口,洇出一点湿痕。他睫毛颤了颤,看见坪中那株最老的松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穿浅绿裙的少女,发间别着朵半开的山桃,正仰头往松枝上够什么,踮脚时裙摆扫过地上的枯草,动作和记忆里的林微分毫不差。
“师兄。”少女转过头,声音脆得像刚剥壳的莲子,手里攥着颗红透的山楂,“你看,这颗比当年的还甜。”
沈清玄的金丹猛地颤了一下,周身灵气骤然滞涩——他分明记得,林微在他修到筑基后期那年,随师父下山除祟,被一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狐妖引到断魂崖,等他赶去时,只捡到她别在发间的那朵山桃,花瓣都被血浸成了深褐色。这些年他把自己关在静修室里,一遍遍打磨法术,连睡觉时都握着那柄林微送他的“青筠剑”,告诉自己只要修到元婴,就能去断魂崖下的忘川里寻她的残魂,可此刻看见这抹浅绿身影,才惊觉百年修为筑起的心境,竟脆得像层窗纸。
“微师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伸手想碰她的发梢,指尖却穿过了那抹虚影——少女的轮廓像被风吹皱的水纹,渐渐变得透明,手里的山楂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化作一滴叩道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松风又起,这次带着坪外传来的脚步声。沈清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松树下只剩满地松针,刚才的虚影已散得干干净净,只有指尖还留着触碰虚影时的凉意,像那年在断魂崖下,摸到林微冰冷的手。
“师兄。”苏砚的声音从坪口传来,少年捧着个竹篮,跑得额角冒了汗,“师父让我给你送些清心丹,说今日叩道露凝结,怕你……”他话没说完,看见沈清玄站在松树下的模样,忽然闭了嘴——这位大师兄素来沉稳,哪怕去年面对闯山的魔修时,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此刻他垂着眼,道袍袖口沾着露水,指尖微微发颤,竟像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丢了最珍视的东西。
沈清玄转过身,指尖的灵气缓缓平复,金丹的震颤也渐渐止息。他看着苏砚手里的竹篮,篮里的清心丹泛着淡淡的药香,和当年林微常给她熬的醒神汤味道有些像。“放下吧。”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伸手拂去袖口的湿痕,“你师父还说什么了?”
“师父说,”苏砚把竹篮放在石桌上,挠了挠头,“叩道露映出的不是幻象,是心里没放下的‘结’,若强行压制,反会伤了道心。还说……还说百年修为,修的不止是法力,更是‘看见’——看见自己怕什么,欠什么,才能往前走。”
沈清玄没说话,走到石桌前,拿起一颗清心丹。丹药入手微凉,他忽然想起林微当年总嫌清心丹太苦,每次服完都要找他要颗糖,说“师兄的糖比丹药甜,吃了就不怕打坐犯困了”。那时他总笑她心性不定,说修仙者当耐得住清苦,可直到她走后,他才在静修室的抽屉里,攒了满满一罐子糖,都是按她喜欢的甜度挑的,却再没人来要了。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松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清玄抬头看向坪外的青崖主峰,峰顶的云海翻涌,像他这百年来的心绪——他总以为只要修为够高,就能弥补当年的遗憾,却忘了道心本就该像崖间的松,既要耐得住风雪,也要容得下过往的疤。
“苏砚,”他忽然开口,把清心丹放回竹篮,“你去告诉师父,我不用丹药。”
少年愣了一下:“可师父说……”
“叩道露映出的,不是要忘的过去,是要认的自己。”沈清玄抬手,接住一片从松枝上落下的针叶,指尖的灵气轻轻裹住针叶,让它悬在半空,“当年我没护住微师妹,是憾事;这些年执着于寻她残魂,是执念。可道心不是铜墙铁壁,留道缝,让风透进来,才不会裂。”
话音刚落,他忽然感觉到丹田处的金丹轻轻动了一下——不是之前的震颤,是像春芽破土般的细微动静,带着点温软的灵气,顺着经脉缓缓游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刚才触碰虚影时的凉意,可那股凉意里,竟渐渐透出点暖意,像那年林微塞给他的山楂,酸里裹着甜。
苏砚看着大师兄周身的灵气渐渐变得柔和,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忽然明白师父说的“看见”是什么意思。他点点头,拿起竹篮:“那我先回去了,师兄要是需要帮忙,就喊我。”
少年走后,朝露坪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松针落地的轻响,和偶尔滴落的露水声。沈清玄走到刚才林微站过的那棵松树下,弯腰捡起一片被露水打湿的花瓣——不知何时,松枝上竟真的开了朵山桃,花瓣上沾着颗叩道露,在阳光下映出他的影子,影子里没有了当年的焦躁,只剩一片平静。
他抬手,让那颗叩道露落在掌心。露水触到皮肤的瞬间,没有再映出林微的虚影,只化作一股清润的灵气,顺着掌心的经脉,缓缓流入丹田。金丹接住那股灵气,轻轻转了一圈,周身的灵光亮了些,却没突破后期的瓶颈——沈清玄笑了笑,他终于明白,问道不是一路往前冲,有时候停下来,认了遗憾,才能把心结,酿成道心的养分。
阳光越升越高,把朝露坪的雾气彻底晒散。沈清玄站直身体,指尖的灵气轻轻一拂,松枝上的山桃花瓣缓缓落下,落在他的道袍上,像那年林微别在他袖口的那朵。他转身往坪外走,脚步比来时轻了些,百年修为筑成的心境,终于在这一刻,有了道透进光的缝。
走下第三百级石阶时,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师兄”,像风吹过松针的声音。沈清玄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袖口——那里没有花瓣,只有一点残留的暖意,像有人在他耳边,笑着说“清玄师兄,你终于不用再急着往前走啦”。
石阶下的山道旁,刚冒芽的草叶上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沈清玄看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青崖问道,问的不是天,不是地,是自己心里的那片松。”百年修为,原来最该修的,是学会带着遗憾,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