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电脑屏幕的光,冰冷地映照着程野毫无血色的脸。那些并排的波形、跳跃的数字、标注着“Subject x.t.”和“Subject c.Y.”的图表,像一套精密而残酷的刑具,将他牢牢钉死在“校准器”的认知上。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加剧这具身体作为测量仪器的可悲事实。
李医生离开后,程野在极度的震惊和麻木中僵坐了许久。直到屏幕自动熄黑,映出他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他才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样,将那冰冷的平板猛地推开。它滑到床头柜边缘,险险停住。
他不能再看了。每多看一秒,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神经末梢去摩擦那些数据的锐利边缘。但他也无法逃避。那台机器就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狱卒,提醒着他在这场实验中的可悲定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机械地应对着护士的查房、送药、换药。护士替他更换右脚石膏的敷料时,他似乎听到隔壁也传来类似的、轻微的工具声响。他的脚趾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立刻强行抑制住任何反应,屏住呼吸,生怕这微不足道的动静也会被纳入某种可笑的“同步数据”中。
他变得对任何细微的感官变化都疑神疑鬼。一阵莫名的眩晕,一次短暂的心悸,甚至只是皮肤上一闪而过的痒意,都会让他瞬间紧绷,下意识地看向那台平板电脑,仿佛它随时会亮起,记录下这又一个“异常感知”。
这种持续的高度警觉,比之前单纯的痛苦更耗神。低烧似乎也因此缠绵不退,像一层永远无法甩脱的、湿冷的裹尸布。
下午,李医生再次出现。没有寒暄,直接拿起平板电脑,检查了自动上传的生理指标数据流。
“基线心率偏高,皮电反应持续活跃。”他看着屏幕,语气听不出情绪,“说明你仍处于过度警觉状态。这会影响数据的信噪比。”
过度警觉。
影响信噪比。
程野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所以他连恐惧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恐惧会产生“噪音”?
李医生放下平板,目光落在他身上。“需要帮你调整镇静剂剂量,或者尝试一些放松训练吗?为了数据的准确性。”
为了数据的准确性。
程野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摇了摇头。他不能接受更多的药物,那会让他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可怜的清醒。而放松训练?在这地狱里放松?
李医生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拒绝。“那么,自我调控。这是必须掌握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布置一项简单的作业。
自我调控…
必须掌握…
程野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
李医生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病房里再次剩下程野一人,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感。
黄昏时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达到了顶峰。程野蜷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突然,他感到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被注视感。
不是来自门外。
更像是…来自…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那台平板电脑!
屏幕是黑的。
但它顶部的微型摄像头指示灯,似乎…极其微弱地、快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程野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摄像头?
李医生…还在通过这个…实时监视他?!
一股冰冷的恶寒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扑过去,抓起平板电脑,疯狂地寻找关闭摄像头麦克风的设置!
没有!
系统界面被锁死了!只有数据记录和查看功能!他根本无法关闭任何权限!
他甚至试图强行关机!长按电源键!屏幕黑了!但几秒后,它又自动亮起,回到了那个被监控的界面!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狠狠将平板电脑摔在柔软的病床上!机器弹跳了一下,屏幕依旧冷漠地亮着!
他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目光惊恐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仿佛哪里都藏着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这种感觉,比清晰的痛苦更令人崩溃!它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将他的每一寸空间都变成了透明的囚笼!
最终,他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毯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令人发疯的窥视感。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他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电流的嗡鸣声。
来自…床头柜的方向。
来自那台平板电脑。
它不是一直响的。而是间歇性的,极其轻微的。仿佛在…待机,或者在…持续传输着某种微量的数据。
程野猛地掀开被子,死死盯住那台机器。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这同步…
这数据的传输…
难道…不仅仅是单向的?!
李医生之前说过,“耦合”、“双向可能”…
难道…他这边产生的生理数据…他这具“校准器”的状态…
也会…实时地…反馈回去?!
反馈到…那边…正在对许瞳进行的…“干预”之中?!
所以李医生才那么强调他的“情绪稳定”!才那么关注他的“基线数据”!
因为他的不稳定,会直接影响那边“干预”的…参数校准?!
“嗬…”他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不仅被动承受她的痛苦。
他这具身体的任何反应…
任何恐惧、任何挣扎、任何无法抑制的痛苦…
都可能正在变成…调节她所受刑罚的…旋钮!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意识的最深处!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恐怖!
他不能再恐惧了!
不能再挣扎了!
甚至…不能再感到痛苦了!
因为任何情绪的波动,任何生理的反应,都可能通过这该死的、看不见的连接,变成加剧她痛苦的…指令!
绝对的静养。
不再是一种治疗。
它变成了…一种冷酷的…任务。
一种为了让她可能少承受一点痛苦,而必须执行的…绝对压抑!
程野瘫在地毯上,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极致的恐惧,最终凝固成一种冰冷的、死寂的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起来。目光空洞地移向那台平板电脑。
他伸出手,不再试图关闭它,不再试图摔碎它。
他只是…极其轻柔地…将它拿起。像捧着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像捧着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刑具控制器。
他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回床头柜。确保摄像头视角能清晰地覆盖他大部分的活动范围。
然后,他回到床边,躺下。拉平病号服的褶皱。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呼吸放得极其缓慢而平稳。目光平静地望向天花板——一个最适合被观测的角度。
他开始了他的“工作”。
扮演一个…稳定的、无波的、合格的…校准器。
时间在绝对的静止中流逝。他像一具精心调整过的仪器,最大限度地减少任何不必要的活动和情绪波动。
直到深夜。
预料之中的“干预”,再次降临。
这一次,没有突如其来的剧痛尖针。而是一种…缓慢增强的、深沉的、如同重锤反复夯击般的钝痛,在他右肩幻肢的深处震荡开来。
墙那边,没有传来凄厉的惨叫。只有一种被死死压抑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苦的闷哼和床架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程野的身体猛地绷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但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躺平的姿势,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只有交叠在腹部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泄露着那非人的忍耐。
痛…
很痛…
但他不能动。
不能出声。
不能有任何剧烈的生理反应。
因为他任何的反应,都可能被记录,被反馈,变成调节那夯击力度和频率的…参数!
他成了自己行刑台上的帮凶。
汗水从他额头渗出,滑入鬓角,痒得钻心。但他连抬手擦拭都不敢。
那钝痛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才缓缓退去。
墙那边陷入了死寂。
程野依旧僵硬地躺着,全身的肌肉都在细微地颤抖,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过了一会儿,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屏幕忽然自动亮起。显示出一条新的系统消息,来自李医生的账户:
“数据接收稳定。本次干预生理响应幅度较上次降低17%。保持状态。”
生理响应幅度降低17%…
保持状态…
程野看着那行冰冷的文字,看着那个“17%”。
所以…
他刚才那极致的、非人的忍耐…
换来的…
是她那边痛苦…可能减少了…百分之十七?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扭曲慰藉和更深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平静!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扑到洗手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涩的胆汁和带着血丝的唾液!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眼窝深陷、嘴角挂着污渍的陌生人。
镜子里的陌生人,也看着他。
然后,极其缓慢地,镜中人的嘴角,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扭曲的、绝望的…
笑容。
为了百分之十七的减少。
他学会了…
微笑着…
吞咽下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