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期…无期。”
四个字,墨迹未干,像烙铁烫在日记本空白的角落,也烫在程野彻底死寂的心上。他松开笔,任由它滚落,闭上眼,将头转向墙壁。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取代了之前所有的狂躁和挣扎。仿佛一场持续了太久太久的暴风雨,终于耗尽了所有能量,只剩下被彻底洗劫一空后的、死气沉沉的废墟。
认命了。
他接受了这具身体,这个病房,这面墙,以及墙那边永无止境的、与他息息相关的痛苦声响,作为他永恒的刑具和囚笼。不再试图抵抗,不再试图记录,不再试图理解,甚至不再试图感受。只是…存在。作为一种持续的、活着的罪证,存在于她的痛苦之畔。
绝对的静养。李医生的指令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庇护所。他像一具被妥善安置的标本,一动不动。右脚被垫高,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传来持续而钝重的痛楚,与胸口那片深褐色的阴影隐隐呼应。这两种疼痛,一种新鲜尖锐,一种陈旧溃烂,奇异地成为一种锚点,将他钉在这现实的刑架上,不至于彻底滑入虚无。
护士按时送来流食和药片。他机械地张嘴,吞咽。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护士替他擦拭身体,更换脚上和胸前的敷料。他毫无反应,仿佛那具正在被清理、被包扎的身体是别人的。只有当消毒液触及伤口带来刺痛时,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泄露出一丝残存的生理反应。
李医生每天依旧来,检查他的脚伤和胸口的愈合情况,查看监护仪器上的数据。他不再试图和程野交流,只是偶尔会用听诊器听听他的心肺,手指搭在他的腕间停留片刻,感受那过于缓慢而微弱的脉搏。他的眉头偶尔会几不可察地蹙起,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病历夹上写下更简短的记录。
日子变成了一种模糊的、没有色彩的连续体。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只通过窗外光线的明暗来提示。程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不是那种恢复性的睡眠,而是一种精疲力尽的、意识涣散的昏沉。药效、虚弱和巨大的心理耗竭共同作用,将他拖入一片没有梦境的、灰色的混沌。
但在这种混沌中,某种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他开始发烧。
不是之前伤口感染时那种灼热的高烧,而是一种低低的、持续不退的闷烧。体温总在37.8度到38.2度之间徘徊。额头摸起来并不烫手,但皮肤总是覆着一层湿冷的虚汗。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颧骨处尤其明显,但嘴唇却异常苍白干燥。
各种检查很快排除了再度感染的可能。血象、炎症指标都没有明显异常。肺部听诊清晰,伤口没有红肿热痛的恶化迹象。
“心因性发热。”李医生在又一次检查后,对旁边的住院医低声说道,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仿佛知道程野不会在意,“长期极度应激状态下的植物神经功能紊乱。身体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它无法承受的内在压力。”
心因性。表达。
程野躺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这些词语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他的身体是否在“表达”,表达什么,都与那永恒的刑期无关。
然而,这种低烧却像一层粘稠的雾,笼罩了他的感官。世界变得更加模糊,声音变得更加遥远而扭曲。隔壁的声响,那些他曾用全部生命去捕捉的振动,似乎也隔了一层。他依然能“听”到,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地刺痛他,而是变成一种沉闷的、背景噪音般的存在,如同远处持续不断的、令人不安的低频嗡鸣。
这种变化,并未带来解脱,反而是一种更深的…剥离感。仿佛他连感受她痛苦的能力都在逐渐丧失,而这最后的、扭曲的连接,也正在被这莫名其妙的发烧一点点蚕食。
更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心跳的节奏,开始变得…不规律。
不是在情绪激动时,而是在他最为平静(或者说麻木)的时候。他会突然感觉到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或者毫无征兆地、极其剧烈地搏动一下,撞得胸腔发闷,甚至带来短暂的眩晕。监护仪偶尔会捕捉到这些早搏,发出轻微的警报声,护士会进来查看,记录,然后又离开。
一次,李医生正好在场,目睹了一次这样的发作。程野只是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监护仪上的波形却显示出一个突兀的间歇。
李医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再次搭在程野的手腕上,感受着那片刻的停顿,以及停顿后更加急促的几下补偿性的搏动。他的手指微微用力,目光落在程野空洞的眼睛上,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程野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懒得去猜测这又是什么“心因性”的毛病。
直到这天夜里。
程野在昏沉中醒来,喉咙干得发痛,全身被冷汗浸透,那低烧带来的湿冷感格外明显。他习惯性地、麻木地侧耳倾听。
墙那边,异常安静。
不是那种药物导致的沉睡的安静,而是一种…紧绷的、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然后,他听到了。
一种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仿佛被极力压抑的…抽泣声。不是之前那种痛苦的呻吟或呜咽,而是一种…带着巨大委屈和恐惧的、孩子般的哭泣。声音很轻,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绝望。
几乎就在同时——
程野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缩!不是早搏,而是一种真正的、生理性的骤然收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眼前瞬间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这种极度的生理不适,猛烈地冲撞着他麻木的神经!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
几秒钟后,那攥紧的力量骤然松开!心脏像是报复性地疯狂擂动起来!咚咚咚咚!撞得他整个胸腔都在震颤!大量的血液猛地涌向头部,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
他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了病号服。
隔壁那压抑的、孩子般的抽泣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一切重新归于死寂。
只有程野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和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
他瘫软在湿冷的床单上,浑身脱力,微微颤抖。一种冰冷的、诡异的直觉,像蛇一样,缓缓爬上他的脊背。
刚才…那是什么?
心脏的骤停和狂跳…
和隔壁抽泣的起始与停止…
时间上…太过巧合。
是又一次“心因性”的反应?因为“听”到了那种不同以往的哭声?
还是…别的什么?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那面隔墙。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染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置信的惊疑。
第二天,李医生来查房时,格外仔细地询问了他昨夜的情况。程野没有隐瞒,简单地描述了心脏的异常感受和窒息感,但省略了隔壁的哭声以及自己那荒谬的直觉。
李医生听完,没有说话。他再次用听诊器听了很久程野的心脏和肺部,又查看了夜间监护仪自动记录下的那段异常波形。
“交感神经过度兴奋引发的血管迷走性反应。”李医生给出了诊断,语气依旧平静,“和你长期的焦虑状态,以及低烧导致的体液失衡有关。需要补充电解质,调整一下镇静剂的剂量。”
又一个专业名词。听起来合理而冰冷。
但程野却第一次,在李医生平静的语气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或者说…一种更深层次的思忖?
李医生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床边,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合上的、深蓝色的日记本上。
“身体有时候比意识更诚实。”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程野说,“它会用它的方式,记录下一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记录下一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程野的心猛地一跳!
李医生抬起眼,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程野胸前那片被纱布覆盖的、深褐色的阴影,然后重新看向他的眼睛。
“绝对的静养,不只是身体的静止。”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有时候,它也能让一些…更深层的东西…浮现出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程野独自躺在床上,李医生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那片死寂的、认命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却持续扩散的涟漪。
更深层的东西?
身体记录?
浮现?
他猛地想起昨夜心脏那诡异的、与隔壁哭声同步的骤停和狂跳!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整个意识——
难道…这种“心因性”的同步…
这种身体的“记录”…
不仅仅是他在单向地感知她的痛苦…
而是…而是某种双向的、扭曲的…连接?
他的身体,不仅在为她曾经的伤害承受着可见的污渍和溃烂…
甚至…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
同步承受着她此刻…无形的痛苦?!
这个想法太过疯狂,太过骇人,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
他猛地伸出手,颤抖着,再次抓过了那本日记本和笔!
他疯狂地翻到新的一页!不再写那些绝望的宣泄!而是试图…记录!用一种全新的、令人恐惧的方式记录!
他写下日期和时间。
然后,在左边一栏,他开始记录隔壁传来的、任何异常的声响特征和时间点(不再是猜测,而是尽量客观描述)。
在右边一栏,他开始记录自己身体同时出现的、无法用常规病理解释的异常反应和时间点!
笔尖疯狂地滑动,字迹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
“22:17 隔壁 持续性低泣(音调偏高) -> 22:18 心脏骤停感 窒息 持续约5秒”
“22:19 哭声骤停 -> 22:19 心率狂飙至约140+ 持续眩晕”
“23:40 隔壁 床铺剧烈摩擦声(短暂) -> 23:40 右脚下意识痉挛 牵扯伤口剧痛”
“凌晨 04:10 寂静 -> 04:10 无故惊醒 低烧加剧 冷汗淋漓”
他写不下去了。
笔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他低头,看着纸上那两栏并排的、时间点高度重合的记录。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冻僵了他每一根神经!
这不是“心因性”!
这不是巧合!
这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惊恐万状地、缓缓地移向自己胸前那片被纱布包裹的、深褐色的…
罪证。
所以…
这刑期…
远比他想象的…
更加恐怖。
它不仅囚禁了他的灵魂。
甚至…
将他的身体…
也变成了…
持续感受她痛苦的…
活体传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