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如同实质的胶水,沉甸甸地糊在口鼻上,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刮擦着干裂的喉咙深处。眼皮沉重得像焊了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太阳穴深处一阵阵尖锐的、如同冰锥凿刺般的剧痛。意识在浓稠的黑暗和刺目的白光之间剧烈地摇摆、撕扯,像一片被卷入风暴漩涡的枯叶。
程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感觉身体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彻底包裹。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壁,带来一阵阵闷钝的痛楚。他试图蜷缩身体,但四肢百骸都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动弹不得。只有右手掌心,那片早已麻木的伤口深处,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持续的、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头的钝痛。
痛?
痛……
这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混沌的意识深处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痛……
紧接着,破碎的画面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碎片,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砸进他摇摇欲坠的脑海!
奶茶!滚烫的!泼洒!褐色的液体!带着甜腻的香气!浇在护士浅绿色的制服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污渍!像一只丑陋的、咧着嘴的蝴蝶!
“还给你!都还给你——!!!”
他嘶哑的、带着血腥气的嘶吼声在耳边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抬手!那只完好的左手!带着不顾一切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抓向自己摊开的、血肉模糊的右手掌心!指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入翻卷的皮肉深处!狠狠抠挖着!刮擦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喷溅!染红了视线!染红了冰冷的地砖!染红了墙角那个扭曲变形的奶茶杯!
“噗嗤——!”
血肉被强行撕裂的锐响!清晰得如同冰棱断裂!
“奶茶!奶茶——!!!”
他猛地抓起那个沾满污渍的杯子!杯底残留的、冰冷的、粘稠的褐色液体!被他高高举起!狠狠浇下!浇在自己掌心那片狼藉的血肉和嵌入的、灰白色的石膏碎屑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冷水浇在烧红烙铁上的声响!
那几粒深深嵌入血肉的石膏碎屑,在冰冷的奶茶和温热的鲜血混合的液体浸泡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边缘的粉末被冲刷、晕开……那个扭曲的、狰狞的“欠”字……模糊了……融化了……消失了?!
“截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两片羽毛。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软!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沉重的棺盖,兜头压下!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闷哼从程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他猛地睁开眼睛!
刺眼的白光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瞳孔深处!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和眩晕!他下意识地猛地闭上眼!身体因为巨大的惊悸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别动!手别动!”一个带着紧张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同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试图抬起的右手腕。
程野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他强迫自己再次、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微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
他微微侧过头。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是那个护士。她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他那只摊开的、血肉模糊的右手。她的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用沾着消毒液的棉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掌心那片翻卷的、被鲜血和褐色污渍浸透的、狼藉不堪的伤口。
程野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的右手掌心上。
伤口比他昏迷前看到的更加狰狞。皮肉翻卷着,边缘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带着灰败感的暗红色。深可见骨的裂口深处,隐约能看到一点惨白的骨膜。新鲜的血液还在极其缓慢地从裂口深处渗出,沿着掌纹的沟壑蜿蜒流淌,汇聚在掌心最低洼处,形成一小汪粘稠的、暗红与褐色交织的污浊液体——那是他的血,混合着浇下去的奶茶残液。
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如同肮脏的雪粒,正深深地、牢牢地嵌在翻卷的皮肉深处,被粘稠的血污和奶茶污渍浸泡着,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那个扭曲的“欠”字……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几点模糊的灰白,淹没在污秽的血泊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虚脱、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在那一刻,随着那杯浇下去的奶茶,随着那被冲刷模糊的石膏碎屑,彻底消散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冰冷。
他缓缓地移开视线,目光空洞地扫过护士的脸,扫过她浅绿色护士服胸前那片刺目的、已经干涸成深褐色的奶茶污渍。那污渍的形状……像一只被强行钉在布料上的、扭曲的蝴蝶。
护士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只是用更低的声音说:“伤口很深,感染风险很高……需要彻底清创缝合……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和功能障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平静,但尾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疤痕?
功能障碍?
程野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破裂的、不成调的气音。他没有回应。目光再次落回自己那只狼藉的右手上。
永久性的……疤痕?
就像……她手臂上那道狰狞的旧疤?
就像……她即将失去的……那只手臂?
一股冰冷的、巨大的酸楚,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咙深处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她……”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平静,“……手术……怎么样了?”
护士的动作再次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疲惫、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还在手术室。”她低声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情况……很复杂。失血太多,肢体远端坏死严重……气性坏疽的风险很高……医生在尽力……”
气性坏疽?!
程野的心脏猛地一缩!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医生那句冰冷的警告——感染风险极高,危及生命!
危及生命!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匕首,再次狠狠捅进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深处!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不……”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绝望,“……不能……不能死……她不能死……”
护士看着他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眼中翻涌的巨大恐惧,眼神里的悲悯更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处理他掌心的伤口。消毒棉球触碰到翻卷的皮肉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程野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手术室里那个未知的结局牢牢攫住!
时间在死寂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护士终于完成了初步的清创。她用厚厚的纱布覆盖住那片狼藉的伤口,然后用新的绷带一圈圈缠绕、固定。动作轻柔而专业。绷带缠绕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处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了。”护士直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暂时止血了。但必须密切观察感染迹象。你……需要休息。”她看了一眼程野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欲言又止。
程野没有反应。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钉在包扎好的右手上。厚厚的白色绷带掩盖了那片狼藉的血肉,却掩盖不了掌心深处传来的、持续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钝痛。也掩盖不了……那几粒被奶茶和鲜血浸泡、彻底模糊的石膏碎屑。
就在这时——
处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深色外套、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和巨大焦虑的老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是许瞳的爷爷。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目光仓惶地扫过处置室,最终落在程野身上。
“程……程家小子?”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瞳……瞳丫头她……她咋样了?医生……医生让俺来……来签……签字……”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纸,指关节捏得死白。
签字?
手术同意书?
截肢同意书?!
程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老人那张布满沟壑、写满巨大恐惧和茫然的脸庞上!
老人被他眼中那股近乎实质化的绝望和疯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攥着纸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护士立刻上前一步,挡在程野和老人之间,声音尽量保持平静:“老人家,您别急。病人还在手术中。签字的事情,医生会跟您详细解释的。您先跟我来。”她说着,轻轻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试图将他带离这个压抑的空间。
老人茫然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助和恐惧。他任由护士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转身,朝着走廊深处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程野。
那一眼,充满了巨大的疑问、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压垮的茫然。
程野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看着护士浅绿色制服上那片刺目的、深褐色的奶茶污渍在灯光下晃动……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剧痛、荒谬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为了……一杯奶茶?!
为了那杯廉价的、带着香精的甜水?!
她摔断了手!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忍受着畸形的骨裂和神经性的剧痛!用狂暴的力量掩盖!用石膏封存!甚至在石膏深处刻下那个泣血的“欠”字!现在!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要被切掉手臂!永远失去一部分身体!永远带着残缺活下去!她的爷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要颤抖着手,在截肢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而他!
他浇了一杯奶茶在自己的伤口上!
试图用这种方式……还债?!
多么可笑!多么荒谬!多么……令人作呕!
“嗬……嗬……”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迹和汗渍,狼狈地冲刷而下!滴落在他包扎好的右手上!迅速洇湿了洁白的绷带,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右手那片被泪水浸湿的绷带上!那片湿痕,像一只无声的、泣血的蝴蝶,覆盖在伤口之上,也覆盖在那几粒被奶茶和鲜血浸泡、彻底模糊的石膏碎屑之上。
那个“欠”字……真的……还清了吗?
用一杯奶茶?用一道永久的疤痕?用她……即将失去的手臂?!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浓雾般将他彻底包裹。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胸腔里依旧狂跳的心脏和混乱不堪的思绪。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
“嘀——!嘀——!嘀——!”
一阵极其短促、尖锐、频率异常的心电监护仪警报声,如同冰锥般猛地刺穿了处置室外的死寂!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炸响!
程野的心脏骤然停跳!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绝望!
是手术室!
是她的监护仪!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崩溃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朝着处置室门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