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单间里浮动的消毒水味道被彻底更换过,像是被某种更强力的除臭剂暴力覆盖过,透着点廉价的草木甜香,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荒凉。窗帘拉着,隔绝了外面阴沉铅灰的早晨光线,室内只剩下头顶中央空调冷白空洞的出风,发出催眠般的低鸣,像一个巨大的、冰凉的茧。
程野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根睫毛都像被胶水粘连过。他奋力撑开一丝缝隙。
视野模糊浑浊,如同隔着一层半融的毛玻璃。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惨白的灯光线条……一切都融化在失焦的眩晕里。只有大脑深处残留着一个尖锐的、如同用指甲刮擦水泥地的声音,一遍遍回响:
——“……是我摔的……”
“……书包!……树……书包掉了……去捡……”
“……”
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撕开声带般的沙哑艰涩。
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试图聚焦视线,但每一次尝试都像是在搅动一锅粘稠烧糊的浆糊,引发更剧烈的眩晕。身体沉重得如同浇筑在铅水里的石像,连最微小的挪动都耗尽了刚刚凝聚起来的意识气力。
喉头焦渴干裂得像塞满沙砾。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吞咽的动作牵扯到脆弱的颈部和僵硬的喉咙肌肉,带来一阵细微的、内部干裂的疼痛。他无力地阖上眼,更深地陷入枕头上那片冰凉而虚假的柔软中去。那破碎的声音和眼前浮动的混沌白影,也随之下沉,沉入更深的、由高烧残留的疲惫和眩晕筑成的深海。
意识在迷蒙的深海里缓缓滑行。不知过了多久,像隔着一个世纪般漫长,也可能只有短暂的一瞬。皮肤的感觉重新变得敏锐,细微的环境变化重新叩击他残余的感官。
有什么东西……压着。
不是手腕,也不是身体被束缚的感觉。
是在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腕附近。
隔着薄薄的消毒后被单的粗糙纤维,有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重量感贴附在了他手臂外侧的皮肤上。像一粒冰凉的尘埃。带着一种不属于被单本身的、轻微的塑料质感。
不是打针的胶布位置。
他那只手没有被扎针。打着石膏的左臂昨天……不,之前……碎了?绷带是新换的医用弹性绷带,裹着小臂中段。
程野的意识在水下沉沦挣扎,如同被水草缠住,竭力想要确认。
他用尽力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自己的左手腕——这一个微小的关节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精力,额头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虚汗。
手腕在枕上极其缓慢地挪移了一点点距离,极其微小的摩擦声响。
压着臂侧皮肤的那个小小的重量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东西落入被单褶皱里的、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静。
程野的眼睛猛地睁开。这一次,视线的焦点在短暂剧烈的模糊后,终于凝聚起来。
身体依旧僵硬沉重,但高烧的混沌感彻底褪去。眼前依旧是那让人窒息的病房白色,空气冰凉,混杂着奇怪的人造草木甜香。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仓惶,猛地投向自己垂落在床边褶皱被单里的左手!
那只完好的、此刻却显得虚软无力的手,原本自然放松地搭在床沿内侧。
而现在,手腕内侧皮肤上,清晰可见地粘着几个极其微小、沾着汗湿水汽的白色碎屑!
很小!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不规则。干燥。是纸屑!
程野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重而空洞的闷响,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那沉重的震动迅速蔓延开来,手臂、肩膀,甚至牵扯到僵硬酸痛的脖颈都在隐隐颤抖。
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冰凉的空气悬在喉咙口。
他不再尝试挪动手腕,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勉强还能控制的力气,极其极其缓慢地、几乎只是用腕骨支撑着、一点点向内侧翻动了手掌。
深蓝色的被单一角随着他手掌翻动的微小动作,缓缓掀开了一层薄薄的布料涟漪。
被他手掌带起的被单下方,被他身体重量压出的那片浅浅的凹陷里——
赫然躺着一张纸片!
很小。大约只有半截拇指那么大。
是从某个地方撕下来的一角。
纸片的边缘被撕得凌乱毛糙,带着愤怒用力的痕迹。纸面被揉搓过,布满细密的折痕,呈现出一种被过度挤压后的、近乎半透明的脆弱感。但那纸面上——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程野的眼球因为高度聚焦而微微刺痛。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片小小的纸片上。那些字迹极其小,却又无比清晰——是许瞳的笔迹!他认得!工整清秀,却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压抑到了极点的力量!字体结构甚至有些变形,似乎写字的人用了毕生最大的力气来约束和忍耐——
「摔的是我的手」
「没欠你奶茶」
「滚远点」
「别看我」
「不用你管」
五个短句,像五颗淬了剧毒的钉子,牢牢钉在那张被揉搓得起皱、快要破裂的纸片上!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刻骨的绝望与拒绝!
尤其是最后的「不用你管」四个字,力道最重,字迹最深,几乎要戳破那层薄薄的纸张!
程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了掌心柔软的皮肤里,带来一丝刺刺的痛感。喉咙里烧灼的干渴瞬间化为一片冰凉的、带着血腥味的空白。视线死死胶着在「不用你管」四个字上,仿佛能感受到写下它们时,那只手剧烈的颤抖和绝望。
是谁?……那声音?……摔断手是为了……他的书包?
一个荒谬绝伦又沉重得无法想象的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上他的大脑皮层!
他猛地抬头!动作牵动了僵硬的脖颈,一阵酸麻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不顾,涣散的目光带着巨大的惊悸和一种近乎求证的迫切,瞬间扫过整个病房。
单人病房!空寂!死沉!
门紧闭着。窗户紧闭着,拉着厚重的隔光帘。只有惨白的顶灯均匀地洒下冰冷的光。他床头柜上除了一个空水杯和医院呼叫铃,什么也没有。被子很新很干净,刚换过。
没有任何“她”存在过的、鲜活的痕迹。没有那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身影,没有那细微到让人心尖发疼的颤抖,没有那块落在洁白纱布上的、被碾碎的粉色糖纸……
只有一片虚空。
冰冷的,将他所有混乱翻滚的念头都冻结住的虚空。
程野的呼吸瞬间粗重急促起来,带着破风箱般的声音。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深喘都带出肺部深处的灼痛和血腥气。眼前似乎又开始眩晕,白色的墙壁和顶灯开始旋转、扭曲。那股从心底最深处猛烈炸开的恐慌和一股疯狂的冲动,如同烧沸滚开的浓稠岩浆,瞬间冲垮了他身体里刚刚勉强凝结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控制力!
他用那只打着绷带的手臂猛地撑着身体!剧烈的动作扯动了臂骨处尚未彻底愈合的伤口,一阵锐痛电击般窜过神经末梢。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完好的右手几乎是凶狠地探向左手背上方那片皮肤!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柔软温暖的皮肤,而是——一块紧紧覆盖在皮肤表面的、浸透了汗水的白色医用胶布。胶布下面,是埋藏着的静脉留置针头!那冰冷的、坚硬的塑料管触感透过胶布清晰地传递上来!
针管里回流的暗红色血液在透明的塑料细管里晃动了一下。
程野的指尖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任何犹豫!那根用来维系退烧输液、本该被视为救命工具的塑料软管,此刻成了横亘在他和那张刺眼纸片、以及那个疯狂念头之间的,冰冷的物理障碍!
一个纯粹的、被巨大混乱情绪驱动的指令——切断它!
指尖带着决绝的力量,粗暴地抠进胶布的边缘!
嘶啦——
粘性极强的胶布从皮肤上被强行撕开的声音清晰刺耳!黏连的汗毛被硬生生扯断,带起一片火辣辣的尖锐疼痛!覆盖留置针芯的胶布被掀开半边,露出底下消毒过的皮肤和扎进静脉里那根冰冷的针头!
他看也不看!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如钩,狠厉地抠入那暴露出的、冰冷的塑料软管连接底座与针头硬胶套的微小缝隙!指甲甚至直接刮擦到了裸露的皮肤!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沉闷水声的破裂轻响!
柔软的塑料输液管被他粗暴的手指硬生生地从那冰冷的塑料接口处扯了下来!断裂!淡黄色的药液伴随着几滴暗红的血珠,一起喷溅出来!撒在深蓝色的被单和他左手苍白的手背上!
湿湿的!冰凉!那粘腻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像某种活物,让他本能的想甩脱!
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感觉到更多来自皮肤的疼痛。那阻碍被斩断了。
他的身体,如同卸下了最后一道无形枷锁的炮弹,带着那股摧毁一切的巨大惯性,猛地向前倾去!重心瞬间脱离支撑!病床的床垫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腿!要腿!
他那只缠着弹性绷带的左臂猛地伸向床边地面支撑!绷带下的皮肤能感受到骤然加剧的摩擦刺痛!同时右腿极其艰难地、带着巨大的痛苦,猛地从被单的束缚里拔了出来!光裸的小腿蹭过粗糙被面,膝盖狠狠撞在冰凉坚硬的金属床架上!
咚!一声闷响!
顾不得痛!右脚猛地蹬向冰冷的瓷砖地面!足弓落地时传来脚底板神经被骤然挤压的酸麻!重心在这一蹬之下,带着上半身笨拙地向下一扑——
“哐当——!!!”
床头柜上的空塑料水杯被这巨大动作的冲击波扫落!杯子翻滚着砸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滚出好远。
程野整个人,以一种半滚落、半扑倒的姿态,狼狈不堪地跌坐在了冰冷坚硬的瓷砖地面上!
剧烈的震动从尾椎骨和坐骨瞬间窜上脊椎!震得他眼前发黑,齿根酸麻。被打针的左手臂软软地垂着,药液在断裂的管子口一滴滴无声滑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摊浑浊的小水洼。右膝盖的剧痛和后臀被瓷砖撞击后的钝痛交织蔓延。每一寸骨头和肌肉都在尖叫!
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所有的感官只剩下触觉、嗅觉和那双死死钉在前方地面的眼睛。
离他跌坐的位置不到半米远。
床沿投下的阴影和门口那边渗透进来的惨白光线交织的界限上。
一张小小的、被揉搓得不成样子、布满折痕、只有半截拇指那么大的碎纸片,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反射着模糊白光的瓷砖表面。
纸片边缘依旧毛糙。上面写着那些细密到几乎渗入纤维的字——
「摔的是我的手」
「没欠你奶茶」
「滚远点」
「别看我」
「不用你管」
最后的「不用你管」字迹最深、最重、最扭曲!
程野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消毒水味道和地板上药液、血珠的铁锈味,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气管里摩擦。肺部像两块沉重的吸饱了冷水的海绵。他死死瞪着那张纸片,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物,又或者……是最后的证明?
他动了动那条垂在身侧打着绷带的手臂。很痛,但能弯曲。他用那只仅存的、沾染着血渍和药液的、虚软的左手,撑在冰冷刺骨的瓷砖地上。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滚烫的掌心。他努力想支撑起身体,靠得更近一些。
手臂肌肉在颤抖,手臂骨裂处如同有冰冷的电钻在深处搅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颚线条绷得死紧。光裸冰冷的膝盖接触地面的巨大疼痛和身体失去重心的虚脱感同时在拉扯。
病房门外的世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喧哗!像是金属物体猛地倒地的巨大碰撞声!接着是女人失控到破音的尖叫、奔跑的密集脚步声、仪器轮子碾过走廊的噪音、沉闷的喊话指令声……所有声音混合成一种庞大而混乱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病房单薄门板的阻隔!汹涌地灌了进来!
病房内那片死寂的冰冷空气被彻底击碎!
混乱的噪音如同无数把锤子砸在程野混乱不堪的心跳和鼓膜上!支撑身体的左手猛地一软!臂骨断裂处尖锐的剧痛如同最后的电流窜过神经末梢!他的身体瞬间失去支撑点!整个人再次失控地向前扑倒!
脸颊皮肤猛地摩擦过冰冷而粗糙的瓷砖!
冰冷的瓷砖贴着脸颊,寒意直刺骨髓。
离那张小小的碎纸片,仅仅剩下不足一掌的距离了。他甚至能看清纸张纤维在被揉搓后凸起的毛糙纹理。
“……瞳瞳!瞳瞳你跑哪里去?!开门!快开门!别吓妈妈!瞳瞳——!!!”
女人凄厉到变了调的尖叫,刺穿一切混乱嘈杂的噪音,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破门板,直刺进程野贴在冰冷瓷砖上的耳膜深处!声音里带着被彻底击碎般的惊恐和绝望!
程野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几乎是同一秒——
嘭!哐啷——!!!
病房门外侧似乎传来什么东西被大力撞开的巨响!紧接着是金属锁舌碎裂弹飞的尖锐动静!房门——不是他的病房门,是对面走廊更远处某间房门——被某种难以想象的、狂暴的力气,从内部猛地破开的爆裂声响!
“啊——!!”
“……拦住她!抓住她脚!快啊——!”
“……注射器!镇静剂!注射器拿来!”
“……瞳瞳别怕!别怕!妈妈在!放手!你们都放手啊!别拽她!!”
彻底失控的、混乱到极致的叫喊、撕扯、碰撞声、肉体与地面的摩擦钝响、女护士急促的哭腔……所有声音混合成一片巨大的、几乎要将一切吞噬的轰鸣漩涡!
就在这片地狱般的噪音旋涡中心,一个熟悉到让他心脏骤然冻结的、极其短促而破碎的哭音,像一根锐利的冰棱,狠狠凿穿了程野被瓷砖冰着的耳膜,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开!
是许瞳的声音!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词汇,只有最原始的、从灵魂深处撕扯出来的、带着巨大恐惧和绝望,仿佛被扼住喉咙前最后释放出的……一声悲鸣!
程野的脑袋“嗡”的一声!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电流感从被瓷砖冰着的脸颊,瞬间流窜至四肢百骸!所有的疼痛、麻木、眩晕和混乱的思考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撕碎!
滚——远——点!
他猛地瞪大眼睛!眼球因为充血而布满恐怖的血丝!死死盯住眼前半掌之遥的瓷砖上,那张冰冷的、写满了「不用你管」的碎纸片!那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印在了他视神经上!
他沾着药液和血污的左手,爆发出一股令人惊悸的力量!五指猛地张开,死死抠住冰冷粗糙的瓷砖缝隙!指甲在光洁的瓷砖表面刮擦出刺耳的“吱嘎”声!同时那条缠着绷带的左臂也拼尽全力向内收拢,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骨肉间疯狂切割!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量,如同受伤垂死的野兽,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带着血腥气的低吼,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手臂上,强行撑起了上半身!
膝盖在瓷砖上磨着,身体极其艰难地、扭曲地向前挪蹭了寸许!
右手!用那只还能动一点点的右手!沾满了药液、干涸血渍和瓷砖灰尘的右手!
猛地探出!
一把攫住了眼前瓷砖地上——
那张冰冷的、布满绝情字迹的碎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