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夏天,南京城像被装进了一只巨大的蒸笼,蝉鸣从梧桐树叶缝里钻出来,混着秦淮河蒸腾的水汽,黏腻地裹在每个人身上。陈洛河揣着南大的录取通知书,站在军区的石榴树下,心里像揣了块浸了凉水的海绵,沉甸甸的,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本该往北去的。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在电话里声音都发颤,说他的分数在全省都排得上号,清华北大随便挑,甚至打趣说他要是想去首都,自己能托老同学帮着打听专业。陈洛河那时候确实满心都是北京,想象着故宫的红墙黄瓦,未名湖的博雅塔,想象着在那样开阔的天地里,读自己喜欢的书,见更广阔的世界。
可这份憧憬,终究抵不过父亲和爷爷的要求还有母亲和奶奶的软磨硬泡。
母亲周敏君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说话轻声细语,却最会用眼泪和牵挂软化人。那些日子,她总在饭桌上有意无意地说:“洛河啊,南京多好,离家近,我和你爸没事还能去看你,你去南大也想当和爸妈都是校友了。”说着就红了眼眶,“北边太远了,冬天又冷,你从小也没离开过我们,我放心不下。”
奶奶更直接,拄着拐杖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拍着扶手说:“咱们陈家的根在南京,你几个叔叔都往外跑,你再往北跑,家里就剩两个老的和你爸妈了,逢年过节连个团圆饭都凑不齐。南大怎么了?南大也是百年名校,不比北京的差!”奶奶年轻时是大家闺秀,说话掷地有声,一辈子说一不二,陈洛河从小就怵她,更敬她。
他不是不懂家人的心思。父亲常年在公务在身,家里全靠母亲操持,奶奶年事已高,最盼着的就是儿孙绕膝。二叔陈向南在外经商也是久不着家,三叔陈向西大学教授虽然闲暇时间多但也是闲不着性子,四叔陈向北一直在部队里,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家,家里的牵挂已经够多了,他若是再远走他乡,母亲和奶奶夜里怕是要枕着思念入眠。
纠结了半个月,陈洛河终究还是点了头。那天他给班主任回电话,说自己决定去南大。班主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太可惜了”,但也尊重他的选择。挂了电话,陈洛河望着窗外的石榴树,心里的怅然渐渐淡了些——或许,南京也未必不好,南大也是国内顶尖的,更何况,能让家人安心,本身就是一种责任。
八月底,陈洛河背着简单的行囊去往学校,南大红色的横幅在烈日下格外醒目:“欢迎新同学加入南京大学”。
陈洛河看着路边的老建筑和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渐渐生出一丝期待。南大的校园比他想象中更有韵味,红砖教学楼爬满了青藤,林荫道旁的路灯是复古的样式,偶尔能看到穿着白衬衫的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草木的清香。
报到、领被褥、找宿舍,一切都按部就班。同宿舍的三个男生来自不同的省份,性格都很爽朗,很快就熟络起来。晚上躺在床上,几个人聊起各自的高考成绩和选择,当听到陈洛河的成绩时,宿舍里一片惊叹。
“洛河,你这是图啥啊?放着首都的名校不上,来咱们南大?”上铺的山东汉子王磊嗓门洪亮,“我要是有你这分数,砸锅卖铁也得往北走!”
陈洛河笑了笑,翻过身看着天花板:“南京离家近,也挺好的。”
“也是,孝顺!”另一个室友李哲推了推眼镜,“不过你选社会学专业,挺特别的,大多数高分考生都选计算机、物理那些热门专业。”
“喜欢就选了。”陈洛河淡淡地说。他确实喜欢社会学,喜欢探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喜欢剖析社会运行的规则,这或许和他从小在军队里长大有关——军队是个微型社会,有着最严格的规则和最纯粹的人际关系,那种秩序感,深深影响了他。
四叔陈向北是陈家的骄傲,没有靠着陈家的功勋,十八岁参军,一路从普通士兵做到营长。陈洛河从小就崇拜四叔,每年暑假都会去部队,跟着四叔一起训练。站军姿、走正步、练格斗,四叔对他要求极严,一点都不含糊。用四叔的话说:“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样子,吃得苦,扛得起事,守得住规矩。”那些年的军队生活,不仅让陈洛河拥有了挺拔的身姿和过硬的身体素质,更让他养成了自律、严谨、不服输的性格。
开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生军训。
九月的南京,暑气未消,太阳依旧毒辣。全体新生在操场上集合,穿着不太合身的迷彩服,一个个被晒得汗流浃背。负责军训的教官是从当地部队抽调来的,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站在主席台上训话,声音能穿透层层热浪。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们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刻苦训练!”教官的目光扫过全场,“现在,我需要一个军训领头负责人,协助我组织训练,有没有主动报名的?”
操场上一片寂静,新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应声。大家都是刚从高中校园里走出来的,没吃过什么苦,军训本身就够累了,谁还愿意主动揽活,给自己找罪受?
陈洛河却在这时举起了手。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在一片沉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教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陈洛河。”他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晰有力。
“你以前练过?”教官看着他标准的站姿,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在部队里练过几年。”陈洛河如实回答。
教官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好,就你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新生军训的总负责人,协助我管理队列,纠正动作。”
就这样,陈洛河成了军训负责人。刚开始,还有些同学不服气,觉得他不过是运气好,主动报名罢了。可等到正式训练,大家才发现,陈洛河是真的有实力。
站军姿,他能纹丝不动站两个小时,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走正步,他的踢腿高度、摆臂幅度、步速步距,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比教官还要标准;练格斗术,他动作干脆利落,力道十足,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教官也对他刮目相看,没过几天,就把大部分队列的训练任务都交给了他。“陈洛河,这些学生就交给你带了,我放心。”教官拍着他的肩膀说。
陈洛河接手后,训练强度明显加大了。他习惯了军队里的标准,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同样严格。站军姿时,谁要是动了一下,他会立刻走过去,轻声但严肃地提醒:“保持姿势,不要乱动。”走正步时,谁的动作不标准,他会耐心地纠正,一遍又一遍,直到对方达标为止。
“腿再抬高一点,脚尖绷直!”
“摆臂要有力,幅度要一致!”
“步伐对齐,不要慌,跟着节奏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新生们一开始还有些抱怨,觉得他太苛刻了,可渐渐地,大家发现,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整个队列的训练效果越来越好,动作越来越整齐,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
“陈教头”这个称号,就是在这时候传开的。
一开始是几个男生私下里叫,后来越叫越响,连教官都跟着这么叫了。陈洛河听到了,也不反驳,只是依旧专注地带着大家训练。他知道,只有严格训练,才能让大家在军训中真正得到锻炼,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大家负责。
可陈洛河忘了,这些新生大多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没有经历过军队里的高强度训练,身体素质和抗压能力都远不如自己。
军训的第五天,训练任务是正步走和分列式练习。太阳格外毒辣,操场上的地面被晒得发烫,踩在上面像踩着热锅。陈洛河带着大家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从上午九点一直练到中午十一点,中间只休息了十分钟。
“再来一遍!注意排面整齐,步伐一致!”陈洛河站在队列前方,大声喊道。
队列再次启动,整齐的脚步声在操场上回荡。就在这时,队列中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一个女生晃了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有人晕倒了!”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陈洛河心里一紧,立刻快步跑了过去。
晕倒的是个女生,皮肤很白,此刻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睛紧闭着,眉头微微蹙着,看起来格外虚弱。陈洛河蹲下身,手指迅速搭上她的手腕,感受着微弱但平稳的脉搏,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大家让一让,保持通风!”陈洛河对着周围的同学喊道,声音冷静得不像刚遇到突发情况,“谁有糖或者巧克力?”
周围的同学摇了摇头,大家都没想到会有人晕倒,没人带这些东西。
陈洛河立刻做出判断——大概率是低血糖。长时间高强度训练,天气炎热,出汗多,又没及时补充能量,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他在部队里学过急救,立刻将女生平放在地上,解开她领口的扣子,让她头部稍低,双脚抬高,促进血液回流。
“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他轻声问道,语气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女生没有回应,依旧紧闭着眼睛,呼吸有些微弱。
“不行,得赶紧送医护室。”陈洛河站起身,弯腰将女生打横抱了起来。女生很轻,他抱在怀里毫不费力。周围的同学自动让开一条路,陈洛河抱着她,快步朝着操场边的医护室跑去。
陈洛河一路小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女生的头发上。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女生身体很软,呼吸温热地拂过他的手臂,带着一丝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和操场上的汗味、草木味截然不同。
医护室离操场不远,几分钟就到了。医护室的老师赶紧过来接应,把女生放在病床上,测血压、量心率,做了简单的检查。
“没什么大事,就是低血糖加上中暑前兆,休息一下,补充点糖分就好了。”医护老师松了口气,对陈洛河说,“你做得很对,急救措施很标准,不然情况可能会更糟。”
陈洛河点了点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老师,我去附近的商店买些巧克力和糖水过来。”
“好,快去快回。”
陈洛河转身跑出医护室,学校门口就有一家小商店。他进去买了两盒巧克力,又让老板冲了一杯红糖水,急匆匆地往回赶。
回到医护室时,女生已经醒了过来,正靠在床头,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只是依旧有些苍白。她看到陈洛河进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和羞涩。
“你醒了?”陈洛河走过去,把红糖水递到她手里,“先喝点红糖水,补充点能量。”又打开一盒巧克力,放在她手边,“这个也吃点。”
女生接过红糖水,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软软的,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红糖水,又拿起一块巧克力,慢慢嚼着。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颤动着。
陈洛河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他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女生,眉眼清秀,鼻梁小巧,嘴唇薄薄的,即使没涂口红,也带着一点自然的粉色。刚才紧急之下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好看,像含着一汪清水,此刻正怯生生地看着他,带着点感激,又带着点不好意思。
“我叫柳伊梦,新闻传播学院的。”女生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陈洛河,社会学的。”他回应道,语气依旧有些生硬,不太习惯和女生这么近距离交流。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的相识,如同女孩的名字像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