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卷着兰城特有的黄尘。
这里与家乡不同。
这里的风都带着戈壁的粗粝感。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干燥的土腥味。
因兰城军区靠近边境,条件格外艰苦。
愿意长期驻守于此的皆是真正的脊梁,原主养父夏国强便是其中之一。
夏如棠扶着奶奶下车,站定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眼前,军区大门戒备森严。
持枪哨兵身姿挺拔如松,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鹰。
奶奶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在她朴素的世界里,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村里的支书。
更不曾见过这般荷枪实弹,煞气凛然的阵势。
她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攥紧了身旁孙女的衣角。
她低低唤道:“阿花……”
这一路走来。
她能忍着背井离乡的惶惑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全靠着身边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孙女。
是阿花带她逃离那个吃人的家。
是阿花带她走了这么远的路。
甚至还能让她躺上那软和雪白的卧铺。
不然,光靠她自己,是绝对走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夏如棠感受到了奶奶的局促不安。
她停下脚步,没有急于挣脱那只紧紧攥着她衣角的手。
而是微微侧身,将奶奶半护在身后。
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哨兵过于直接的且带着压迫感的视线。
夏如棠低下头,“奶奶,别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庄严的大门和哨兵,“这里是军营,是讲纪律和道理的地方。”
“这里也是父亲以前待过的地方。”
奶奶闻言,眼底的恐惧稍稍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
那里面有对早逝儿子的深切怀念,也有对这陌生环境的好奇与探究。
她怯生生地再次抬眼打量,目光越过孙女单薄却挺直的肩背,落在那些规整的、灰扑扑的营房上。
“这就是国强待过的地方?”
她四下看了看,除了这站岗的兵娃子眼神有些吓人。
这些房子,瞧着也没比乡下的房子好多少。
有些甚至看起来更旧。
就在奶奶心绪纷乱之际,夏如棠已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走,我们去问问。”
夏如棠带着奶奶,迈步上前。
她的步伐稳定,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守岗的哨兵。
“同志,您好。”
夏如棠口齿清晰,语气平静。
“我叫夏如棠,来找陈明远参谋。”
她的话语简洁有力,随即又递上了虽然单薄却关键的户籍证明,“这是我的户籍证明。”
夏如棠在哨兵审视的目光下,她先是出示了那张被奶奶珍藏以及,边缘已有些磨损的黑白合照。
照片上,年轻英武穿着崭新军装的夏国强,笑容灿烂地抱着一个眉眼稚嫩,怯生生看着镜头的小女孩。
那是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遥远而模糊的温暖。
紧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叠边角泛黄却保存得异常完好的汇款单。
每一张单据,都记录着一位军人对家庭未能宣之于口的牵挂与责任。
此后,夏如棠准确无误地报出了夏国强生前所在的部队番号,以及陈明远的名字和职务。
哨兵看向她的眼神里,最初的审视渐渐被肃然所取代。
这不仅是因为她可能是烈士遗属,更是因为她此刻表现出的这份沉静与气度。
哨兵挺直腰板。
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请稍等,我马上通报。”
说完,他转身,迈着标准而急促的步伐,小跑向一旁的岗亭。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
奶奶不安地挪动着脚步,时不时探头张望。
夏如棠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观察着军营内部的布局。
约莫一刻钟后。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卷着些许尘土疾驰而来。
紧接着一个精准的刹停,便稳稳地停在了两人身边。
车轮带起的微风,拂动了夏如棠额前的碎发。
车门被猛地推开。
一位身着笔挺军装,肩头佩戴着参谋衔的中年男子利落地跳下车。
他身形挺拔,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铸就的黝黑。
周身带着一股行伍之人特有的干练与肃杀气息。
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夏如棠身上。
“你就是国强家的丫头?”
陈明远声音洪亮,他的目光带着审视。
夏如棠几乎是立刻脚并拢,抬手就是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我是夏如棠。”
夏如棠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陈明远眼中闪过一丝极快且不易察觉的讶异。
随即,他面容一肃,回以同样标准的军礼。
陈明远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因这阵仗而更加局促不安的老太太,他语调稍稍缓了些,“这位是……国强的母亲?”
“是。”
夏如棠侧身,轻轻扶住奶奶的手臂,“她是我奶奶。”
陈明远微微颔首,“伯母,您好。“
“我是国强的老班长,陈明远。”
奶奶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双手紧张地攥着粗布衣角,“你,你好。”
夏如棠察觉奶奶的惶恐,主动开口,“首长……”
“丫头。”
陈明远抬手打断她,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叫陈叔叔就好。”
夏如棠从善如流,立刻改口,“陈叔叔。”
她简短说明来意,无非是家乡艰难,带着奶奶前来投奔父亲生前战友,希望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陈明远并不意外。
当初夏国强牺牲的太突然,他根本没来得及安排一切。
而他也从未接到过夏家求助的信件。
他作为军区作战部参谋,眼光何其毒辣。
从第一眼起,他就察觉到这姑娘绝非池中之物。
陈明远看向夏如棠,“说起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他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笑容,在自己大腿外侧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就这么点儿高,特别怕生,一见我就哭,也就你爸和……”
夏如棠正不知如何接话,这时,然一个沉稳声音传了过来。
“老陈。”
三人回头。
就只见一位年纪稍长,气质更为沉稳内敛的军官走了过来。
他的肩章显示,其级别比陈明远更高。
他步伐稳健,目光深邃。
陈明远立刻收敛笑容,肃然敬礼,“赵部长!”
来人正是赵云庭,兰城军区政治工作部部长。
赵云庭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在夏如棠和奶奶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她是?”
陈明远立刻介绍,“她就是国强家那个闺女,夏如棠,就是淮安那个孩子……”
他话没说完,但眼神已经传递了足够的信息。
她这就是当年夏国强在淮安战场废墟中救下,并收养的那个女孩。
他肯定赵云庭绝对知道,因为当初他们都在现场。
赵云庭的目光在夏如棠清瘦却挺直如标枪的身板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不易察觉的愧疚与回避。
夏如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
原主可能懵懂无知。
但她作为来自现代的灵魂,曾是特种部队的精英,见识过太多人心复杂与隐秘。
结合原主养父夏国强三十多岁未曾婚娶,以及一些尘封的记忆碎片。
她心中对这位赵部长与原主养父之间可能存在的特殊关系,心中有数。
夏如棠主动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赵叔叔好。”
赵云庭似乎因这声自然而熟稔的赵叔叔愣了一下。
他仿佛被触动了某根心弦。
但很快,他的神情就恢复如常,“你好。”
陈明远见状,便说:“既然赵部长来了,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陈明远看向夏如棠,“丫头,你跟着赵部长……”
“不用了。”
赵云庭打断他,“你安排吧。”
“她既然是来投奔你的,我就不多插手了。”
说完,他又深深看了夏如棠一眼。
随即不再多言,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陈明远看着赵云庭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他转而看向夏如棠,语气重新变得爽朗亲切,“走吧,丫头,别愣着了,先带你们去安顿下来,洗个热水澡,好好吃顿饭。”
于是,夏如棠小心地搀扶着步履蹒跚的奶奶,跟着陈明远坐上了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
车子一路驶向军区大院。
院内。
高墙耸立,戒备森严。
岗哨随处可见,持枪哨兵身姿挺拔,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种无处不在的肃穆与威压氛围,让一辈子生活在田埂间的奶奶更加紧张。
她几乎不敢大声喘气,干瘦的手紧紧抓着车座边缘。
进入大院后,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道路横平竖直,干净整洁得看不到一片纸屑。
来往的军人及其家属,无论男女老少,行走坐卧都带着一股部队特有的利落劲儿。
与乡下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闲散随意截然不同。
这种井然有序的环境,让夏如棠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与安心。
仿佛鱼儿归海,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让她精神一振的气息。
映入眼帘的楼房多是二到三层的红砖楼。
虽然略显陈旧,但排列整齐。
比夏家村里那漏风的土坯房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边每天都会有军号指挥作息。”
陈明远一边引路一边介绍,“起床、出操、吃饭、熄灯,一切都按号声来。”
“你们刚来,可能需要点时间适应。”
“另外,大院里有服务社、食堂和卫生所,生活基本需求都能满足,很方便。”
“待会儿到了家,我让我爱人带你们熟悉熟悉环境,缺什么短什么就跟她说,别客气。”
“麻烦陈叔叔了。”
夏如棠再次客气道谢。
陈明远摆摆手,语气愈发亲切,“这丫头,客气什么!”
“到了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千万别拘束。”
“谢谢陈叔叔,给您和阿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