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励目光扫过妻女,声音压得低而沉:“孙家富可敌国,祖上便是皇商;刘家根基虽然略逊一筹,但如今枝繁叶茂,姻亲遍布全国,如果这两姓联姻,孙家得到刘家繁密的关系网,刘家得到孙家的钱财开路,”他微微一顿,“你们觉得,谁会最先坐不住?”
宁芝华显然早已思虑过此事,她脱口而出:“当然是吴家。”
“且不谈如今是吴氏的政治势力最雄厚,就谈吴氏与刘氏本就是姻亲,孙氏此刻硬要挤进去———”她话语微顿,留下无尽的深意:“是想彻底搅浑这滩水,还是想要把吴刘原有的盟约,撕开一道口子?”
宁芝华语毕,一旁的蒋幼凝却轻轻蹙起了眉,轻声开口道:“爸爸,我的想法和妈妈不太一样。”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而坚定,“我认为,最该慌的,是贺家。”
蒋励闻言,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而宁芝华则面露疑惑,不解地看向女儿。
蒋幼凝从沙发上起身,一边缓步踱至客厅中央,一边条分缕析道:“孙刘联姻对吴氏固然有威胁,但纵观全局,贺氏,才是真正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她稍作停顿,加强了语气,“贺家如今除了大小姐贺宝怡,其余子女均未定亲,看似是待价而沽,实则是无人可选。”
“而贺宝怡的那门亲事,”她徐徐转过身,看向父母,“夫家远在北方,是贺叔叔当年南征北战,对她们母女心怀愧疚,才允诺羽琼阿姨,唯一的嫡女的婚事由她做主。羽琼阿姨爱女心切,不愿女儿卷入这沪中的利益漩涡,千挑万选,才定下了北方一个家世清白的书香世家。”
蒋幼凝的话音落下,客厅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
宁芝华眉头微蹙,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蒋励的指尖在膝上无声地轻点,目光中的赞许愈发明显,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沉稳:“凝儿,继续说下去,那依你之见,贺氏应该如何破局呢?”
得到父亲的鼓励,蒋幼凝眸光更亮,她回到沙发边,却没有坐下,而是双手轻轻扶着靠背,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姿态。
“妈妈刚才说,孙刘结合,商政通吃,冲击的是吴家的政治版图。这一点没错。但正因为吴家势大根深,面对挑战,他们第一反应必然是强势反击,整合资源,甚至可能促使他们内部暂时放下纷争,一致对外。所以,这对吴家是‘危机’,但危中亦有机。”
她微微一顿,清晰地抛出核心观点:
“可对贺家来说,这却是个纯粹的‘危局’,且毫无转圜的余地。要知道,贺叔叔靠着当年的军功和旧情维系着如今的地位,但家族人丁单薄,后继乏力,在四姓中早已是摇摇欲坠。孙家和刘家一旦联手,无论他们是相争还是相合,所形成的巨大漩涡,第一个要吞噬的,就是势力单一、又无强力盟友的贺家。他们会被迫站队,且无论倒向哪一边,都不过是他人餐桌上的一道菜罢了。”
蒋励缓缓颔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不可见的弧度,他看向妻子:“芝华,你觉得呢?”
宁芝华深吸一口气,眼底的疑惑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和后怕:“凝儿看得比我透彻。我只看到了表面的权势博弈,凝儿却看到了格局重塑之下,最先被倾轧的会是谁。”
她转向女儿,语气带着探究,“所以,乖女,你认为我们蒋家,在这个局里,该如何自处?”
盘根错节的权力网络中,蒋家那根最关键的线头,可是系在风雨飘摇的贺家身上。
蒋幼凝站直身体,窗外的光线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
“其实爸爸当年选择进入中央财政,不就是看透了这张网,想要为蒋家在其中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而非永远依附于人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今风暴将起,正是浑水摸鱼之时。贺家是软肋,也是机会。我们不能像吴家那样正面抗衡,也不能像孙刘那样谋求联合,但我们可以在所有人都盯着那几块肥肉时,悄无声息地,握住一把能刺穿网线的‘匕首’。”
“匕首?”宁芝华轻声重复。
蒋励终于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深谋远虑、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笑容,他接过话头,为女儿的话做了最后的注脚:
“凝儿的意思是,贺家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他们缺的不是钱,也不是表面的姻亲,而是一个能在关键时刻,帮他们稳住根基,甚至让他们心甘情愿依靠我们的人。这张网,别人想在上面攀得更高,而我们蒋家要做的,”他语气一顿,目光锐利如刀。
“是成为一个能悄然编织自己图案的蜘蛛。孙刘吴贺,他们斗得越凶,我们这看似无足轻重的存在,或许就越能左右逢源,直至不可或缺。”
局势越是复杂,蒋励的重要性就愈发凸显。
他手中握着的,是沪江的财政命脉,无数机密与资源的流向皆由他定夺。
这一点,各方势力看得分明。
也因此,他的独生爱女蒋幼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众人眼中必须争夺的“沪上第一明珠。”
这美称背后,是对她背后所代表的巨大资源的渴望———
谁能成为蒋家的乘龙快婿,谁便有望获得蒋励在财政上的全力扶持。
这份诱惑,足以搅动整个沪江的风云。
蒋幼凝唇角勾起一抹清浅而了然的笑意,“所以妈妈,我即将出任的财政机要秘书一职,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是投入这潭深水的一颗石子。”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洞穿世事的明晰,“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期。”
一语惊醒梦中人,宁芝华骤然通透,同时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骇然与心疼。
她惊叹于女儿的心思缜密,心底又涌起一股更深的忧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女儿如此玲珑心窍,这风云变幻的权利漩涡会容她安稳成长吗?他们夫妻又该如何护住这颗明珠?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蒋幼凝清晰地感受到了母亲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她放柔了声音,安慰道:“妈妈,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事实上,从五年前父亲意欲送她远渡重洋、前往纽约求学的那一天起,她就清楚地知道,身为蒋励的女儿,身处这个风云激荡的时局,她早已无法脱身。
当然,她也不愿独善其身。
“好了。”蒋励的手臂沉稳有力,将妻子带向自己,声音低沉地宽慰道,“凝儿能有如此见地,你我都该为她骄傲,不是吗?”
他们又何尝不想让这唯一的明珠永远纯净无瑕?
当初忍痛将她留在沪江贺家,每一个分离的日夜都是心头的锐痛,但那时他正欲白手起家,前路未卜,这已是他们在艰难时局下,所能做出的、最利于女儿成长的选择。
宁芝华下颌微紧,终是千钧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二楼的卧房,蒋幼凝反手合上门,背靠着门板,轻轻吁出一口气。
其实宁芝华的担心不假。
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宁芝华所有不祥的预感,他们倾尽心血养育的明珠,终究没能在那张越收越紧的网中保全自身;曾经的璀璨迅速陨落,最终化为了沪江旧梦里最令人痛心的一页注脚。
财政机要秘书的职位,的确如蒋幼凝所料,是一个能搅动全局的支点。
她以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智慧,在父亲蒋励的暗中指点下,于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游走。几次三番,她于无声处化解了针对蒋家的危机,甚至巧妙地利用孙家与刘家联姻前夕的微妙时刻,为贺家争取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
然而,权力的力量,远比蒋幼凝想象的更为恐怖。
她过于精准的谋算终究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而最终将她推向风暴中心的,是她与贺家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牵扯。
贺长龄以庇护为由,向她提出联姻,信誓旦旦许她一世安稳。可她心里明镜一般,自己对他从未有过男女之情,最多只视他为一位幼时交好、值得敬重的兄长。
在她心湖投下过石子、漾开过涟漪,真正让她花时间与精力关心、挂念过的人,只有那位沉默寡言的义子,贺长昭。
幼时她怜他身世飘零,无依无靠;及至少女怀春,她敬他骨子里的坚韧,慕他肩头的担当。
他是这沉闷世界里唯一能牵动她喜怒哀乐的存在,即便在他刻意疏远她的那些年岁里,她不再主动靠近,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身影。
从懵懂孩童到情窦初开,他近乎是她全部英雄主义的化身。
她懂得他的抱负:是驰骋疆场,是马革裹尸。因此守卫家国,太平无忧,也成了她深埋心底的理想。
又一年,北方的铁蹄终是踏破了长江天堑,战火如燎原之势向南蔓延,对比之下,沪江的歌舞升平,在南方接连失守的战报中显得难能可贵。
此时蒋幼凝已凭借过人的能力与手腕,晋升财政部处长,成为沪江官场上一抹不容忽视的亮色。
权力的倾轧不会因为南北交战而停歇,一纸调令,竟要蒋幼凝前往已是烽火连天的南方任职。
谁都明白这无异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放逐,唯一的转圜之机,是去求贺长龄。
贺长龄与吴氏千金联姻后,尽揽其大半政治资源,权势煊赫,军政通吃,他若出手截下这纸调令,足以改变她的命运。
只需她低头,向他求一份宽容。
但贺长龄看错了她,她蒋幼凝的脊梁从来不会因为强权而弯曲,平静地接过调令后,在一片或惋惜或嘲讽的目光中,她毅然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去沪江不久,一道军令也悄然签发。
是少帅贺长昭自请调往南方前线。
蒋幼凝到南方前线后,硝烟弥漫的南方,财政部临时办公地设在一座早已迁空的旧式大楼。
战事吃紧,炮火时常在不远处轰鸣,一日敌军一次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将整片区域化为焦土,财政部大楼亦未能幸免,瞬间沦为枪林弹雨的交战区。
蒋幼凝与几名同僚被困在断壁残垣,左右通道皆被炸断,流弹呼啸,生死一线。
就在绝望之际,一支小队冒着密集的火力强行突入,为首之人,是蒋幼凝许久未见的贺长昭。
他一身戎装,飞扬的尘土与暗褐色的血渍沾满了全身,军帽不知去了哪里,寒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上一道尚未停止流血的伤痕,他却浑然不在意,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在废墟中疯狂地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