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塞进手心的触感,冰冷而粗糙。
这个陈默再也熟悉不过的,几乎已经和他融为一体的工具,在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一激灵。
他想甩开,可那只抓住他的手,看似纤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的力量。
“画下来!”
叶安然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不高,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穿透了吉他的轰鸣和他脑中的尖啸,直直地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画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陈默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碎片,充满了绝望,“全是灰色的……我画不出来……”
“那就画灰色!”叶安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画那个让你痛苦的盒子!画那些捆着你的锁链!画那些嘲笑你的脸!”
“你不是看到了吗?!”她抓着他的手,用力地摇晃着,“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那个‘东西’是怎么玩弄你的!它把你的痛苦当成剧本,把你的绝望当成艺术!你难道就想这么一直被它看着,像个小丑一样,在它写好的剧本里挣扎到死吗?!”
“画下来!把它的丑陋嘴脸,全都画下来!”
女孩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心上。
是啊。
画下来。
他曾经就是这么做的。他试图把那个灰色世界的规则,把那些无形的丝线,画在纸上。可他失败了。他被那种庞大的,无法理解的绝望所吞噬,最终只能画出自己的痛苦,画得越多,陷得越深。
他怕了。
“不……我做不到……我会疯的……”他喃喃自语,意志正在被快速消磨。脑海中,那把割向自己耳朵的刀,又变得清晰起来。
“铮——!”
叶一轩的吉他再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像是在为妹妹的话作注脚,也像是在对陈默的懦弱表达愤怒。
那音乐在说:懦夫!
“你不会疯!”叶安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变得异常温柔,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因为,你的画里,不只有灰色。”
她的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指向了墙壁的方向。
“你忘了你画的那颗星星了吗?”
“那颗在无尽的黑夜里,唯一在燃烧的星星!”
“它在等你!”
星星……
那颗星星……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默脑中所有的混沌和黑暗。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画,想起了那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点上去的,金色的小点。
那是他自己,在最深的绝望里,无意识地,为自己留下的一点火种。
【我靠……我靠靠靠……这都行?我妹妹也太帅了吧!】叶晓梦在车里,激动得差点把真皮座椅给掐出洞来。【这哪里是小白花,这分明是战地政委啊!三言两语就把一个快叛变的士兵给拉回来了!我们家的人,就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快画啊!陈默!别怂!拿起你的笔,干他娘的!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艺术就是爆炸!】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呐喊。
地上的陈默,那剧烈的颤抖,慢慢地,平息了。
他那双失焦的眼睛,在黑暗中,重新凝聚起了一点光。
他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用那只被叶安然抓着的手,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那支炭笔。
然后,他松开了。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四肢在地上笨拙地爬行,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手撞翻了杂物,膝盖磕在了床脚,但他毫不在意。
他找到了。
他摸到了那张冰冷的,绷着画布的画架。
他站了起来。
整个过程,叶一轩的音乐没有停。那狂暴的旋律,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为陈默争取着这宝贵的时间。叶安然则退到了一旁,安静地,像一个守护者,看着这一切。
陈默站在画布前。
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能“看”见。
他能“看”见脑海中,那个“修正者”为他精心准备的地狱绘卷。
这一次,他没有逃避。
他伸出手,用手指,摸索着画布的边缘,确定了它的位置。
然后,他举起了手中的炭笔。
他不再是被动地,被那些痛苦的幻觉所折磨。
他要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武器。
笔尖,落在了画布上。
“沙——”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开启了某个仪式的摩擦声,在狂暴的音乐中响起。
他开始画了。
他的动作,癫狂而迅猛。
他画下了那个油头粉面的画廊经理,那张轻蔑的脸,被他用扭曲的线条无限放大,变成了一个贪婪的怪物。
他画下了前女友那决绝的背影,那背影在他的笔下,化作了一堵冰冷而高耸的墙,将他与整个世界隔绝。
他画下了网络上那些匿名的,恶毒的嘴脸,它们像一群盘旋的秃鹫,在他的世界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画下了那把闪着寒光的美工刀,那冰冷的刀锋,在他的笔下,变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羞辱,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化作了笔下的线条和色块,疯狂地,倾泻在这张画布上。
他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的受害者。
他变成了这场悲剧的,记录者和审判者!
他画得越来越快,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疯魔的状态。炭笔在他的手中,像一把飞速挥舞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着自己灵魂的每一个脓疮,然后将里面的肮脏和腐烂,全都暴露在这张画布之上。
地下室里,那股冰冷的恶意,似乎被他这种疯狂的举动激怒了。
那股压力陡然增强,试图再次碾碎他的意志。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晃,笔下的线条出现了一丝混乱。
“铮——!!!”
叶一轩的吉他,爆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琴弦都直接崩断的嘶鸣!
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迹。那是他咬破了嘴唇。但他毫不在意,他的音乐,像一双大手,死死地,撑住了即将崩塌的天空。
陈默稳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叶一轩音乐中那股不屈的战意。
他画完了所有的黑暗。
整张画布,已经被他用最深的黑色和最绝望的灰色,彻底填满。那是一片比地下室本身的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精神上的黑洞。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
陈默扔掉了手中的炭笔。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打翻了颜料盘。无数瓶瓶罐罐摔在地上,发出杂乱的声响。
他不在乎。
他的手,在那些黏稠的液体中,精准地,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管。
他拧开盖子,将那金色的颜料,挤在了自己的指尖。
然后,他抬起手,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伸向了那片他亲手创造的,无尽的黑暗。
他的指尖,带着那一点金色的光,即将触碰到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