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得像是要炸开,无数记忆的碎片搅成一团,尖锐的边角刮擦着神经。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带着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不,不是硝烟。是绝望。
祁同伟猛地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随即聚焦。头顶是阴沉得快要滴下水墨的天,豆大的雨点毫无遮拦地打下来,砸在他的额头、眼皮、嘴唇,冰冷刺骨。身下是湿漉漉的塑胶地面,深红色的跑道被雨水浸成了暗褐色。
不对。
他不是应该在孤鹰岭吗?那个废弃的小学,空荡荡的教室,手里握着那把制式手枪,铁锈和血腥味混杂……最后一声枪响,震碎了所有的不甘和愤懑。
可这里是……
他的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和屈辱。他低头。
他跪着。
双膝深陷在浸满雨水的操场跑道里,深绿色的制服裤腿紧紧贴着皮肉,湿透的布料颜色沉黯。雨水顺着他的短发往下淌,流进脖颈,一片黏腻的冷。
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围成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圈。无数张模糊又熟悉的脸孔,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惊愕、同情、鄙夷、还有看戏般的兴奋——透过雨幕,聚焦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声像蚊蚋一样嗡嗡作响,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祁同伟……他真跪了……”
“为了调去北京……”
“梁老师……”
梁璐!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乱的记忆,将那些破碎的片段强行拼接起来。
汉东大学!操场!这场惊天动地的“求婚”!
他重生了?回到了这个他人生彻底转向,尊严被自己亲手碾碎,从此踏上那条不归路的起点?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和狂躁怒意的气血直冲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前世的一幕幕在脑中疯狂闪回——梁家的权势,梁璐那带着施舍和掌控欲的眼神,他被发配边远山区的绝望,身中三枪换来的“英雄”称号依旧无法扭转的命运,还有那一次次在权力面前不得不低下的头颅,最终在孤鹰岭那声枪响中彻底终结的、他妈的操蛋的一生!
都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他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那里有一个硬物,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丝绒盒子。盒子已经被雨水和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但依旧能感觉到里面那枚戒指的轮廓。
就是这枚戒指,套住了他的一生。
“祁同伟……”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几分焦急和催促,是他的同学,或者……曾经的“朋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剜向那个声音的来源。那人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了那个站在不远处屋檐下的身影。
梁璐。
她撑着一把精致的粉色雨伞,白色的连衣裙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她微微抬着下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和快意。她在等,等他完成这场表演,等她收获她想要的“爱情”和“征服”。
她在等他的臣服。
就像前世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四肢百骸里冲撞,几乎要让他失控,想要将手里这该死的盒子狠狠砸出去,砸碎这虚伪的场面,砸碎这既定的命运!
不能!
一个更冰冷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压下了所有的翻腾的情绪。
重来一次,还要走老路吗?
还要重复那卑微的、被人拿捏的、最终走向毁灭的结局吗?
高育良此刻大概正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将他视为一枚可以摆上棋盘的棋子。侯亮平呢?那个天之骄子,或许正意气风发地准备着他的锦绣前程。
而他祁同伟,却在这里,像个小丑一样,跪在雨中,祈求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不。
绝不!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决绝。
他攥着戒指盒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然后,那颤抖停止了。
他抬起另一只撑在地上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动作缓慢而稳定。湿透的制服紧贴着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体,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在梁璐那带着审视和期待的目光中,他缓缓地、用一种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平静姿态,站了起来。
膝盖离开积水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湿透的裤子沉重地贴着腿。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有人倒吸冷气。
他站直了身体。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雨水冲刷着他,却再也洗不掉那份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的坚硬。
他低头,摊开手掌,看着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雨水落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密集的雨线,精准地盯在梁璐那张终于露出一丝惊愕和不解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雨地里,清晰地传遍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嘲弄:
“梁老师,”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晰,“这场雨,下得真好。”
他捏着那枚小小的戒指,指尖感受着金属的冰凉。然后,在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手臂猛地一挥!
一道微弱的金光划破雨幕,那枚象征着屈辱和交易的戒指,被远远地抛了出去,落入跑道边缘湿漉漉的草丛里,消失不见。
“啊——!”人群炸开了锅。
梁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指节凸出。
祁同伟却不再看她。他转过身,面向那些震惊、茫然、或带着探究目光的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
他抬起手,指向自己刚才跪过的地方,那摊被膝盖压出的浅浅水洼。
“我祁同伟今天跪在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厉,盖过了风雨声,“不是求谁施舍!是告诉我自己——”
他猛地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看清这身衣服!看清脚下的路!”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反而露出獠牙的孤狼。
“从今往后,我祁同伟,就用这双腿,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
他停顿了一瞬,嘴唇开合,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掷地有声的惊雷:
“通天路!”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身后掀起的巨大波澜和梁璐那瞬间失血的脸,径直分开人群,踏着满地积水,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操场外走去。
雨水打在他挺直的背影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每一步,都像是踏碎了过去那个卑微的自己。
每一步,都像是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血与火铺就的未来。
这一局,刚刚开始。
而他,这个从地狱爬回来的重生者,要胜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