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雪,似乎总比其他地方更冷冽一些,裹挟着北方的朔风,扑打在脸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祁同伟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街道上如蝼蚁般匆忙的车流人流。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电子战与跨国抓捕行动,已过去半月。表面上看,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普罗米修斯”基金的证据、东欧获取的“黑材料”母盘,均已按照最高指示,被封存在某个绝密保险库中,如同被镇于五行山下的妖猴,再无动静。那位前核心智囊的名字,依旧偶尔出现在某些半官方的高端论坛报道中,言辞间仍是忧国忧民的智者风范。
山魈和他带回的那个情报贩子,被移交给了更为隐秘的部门,后续如何,祁同伟无权过问。徐斌和他的技术团队在经历短暂休整后,重新投入对“天网”系统的修复与升级,绝口不提那场几乎导致系统崩溃的入侵。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只有祁同伟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赢了战役,却似乎输掉了对结局的掌控。那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感和身为棋子的无力感,在他每一次呼吸间沉淀、累积。他拼尽一切,甚至不惜将自己置于烈火上炙烤,最终却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交给中央吧”。他撬动了棋盘,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看清对弈者的全貌,更无法决定棋局的终盘。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祁同伟没有回头。
进来的是他的机要秘书,手里捧着一份文件,脸色有些凝重。
“主任,纪委那边……转来的。”秘书将文件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祁同伟转身,目光落在文件封面上那行醒目的标题——《关于请祁同伟同志就有关问题作出说明的函》。
不是侯亮平那种带有试探性质的“配合调查”公函,而是更为正式、也更显严厉的“作出说明”。函件中,虽然措辞依旧保持着组织程序的严谨,但提及的“有关问题”,却精准地指向了当年与王大路的那笔“交易”,以及他被恶意剪辑的“灭口”指令。
显然,那封威胁邮件里的伪造证据,并未因为他的胜利而消失,反而通过某种他尚未查明的渠道,流入了正式的调查程序。对手并未因暂时的挫败而收手,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更“合规”的方式,继续着这场战争。
侯亮平的影子,在这份函件背后若隐若现。
祁同伟拿起那份函件,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在他刚刚立下大功之后,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毫不留情。
“知道了。”他将函件随手丢回桌上,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回复纪委,我会在规定时间内,提交书面说明。”
秘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点头,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祁同伟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安静地躺着侯亮平之前发来的那份公函。他将两份文件放在一起,对比着上面的措辞和要求,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看来,他这位老同学,是铁了心要把他钉死在“违规操作”、“以权谋私”的耻辱柱上。或许在侯亮平看来,无论目的多么崇高,只要过程沾染了污点,便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真是……天真得可爱,也可怕。
祁同伟拿起内部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不是打给山魈,也不是打给徐斌,而是一个他极少动用,直接通往某个特殊保障小组的线路。
“启动‘清道夫’程序。目标:王大路及其所有关联企业、账户、人员,进行深度净化。时限:四十八小时。”他的命令简洁、清晰,不带一丝烟火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毫无感情的回答:“明白。”
有些痕迹,是时候彻底抹去了。既然侯亮平要查,那就让他查个干净。只是这“干净”的标准,由他祁同伟来定义。
放下电话,他再次走到窗边。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掩盖世间所有的不堪与秘密。
他知道,与侯亮平的正面冲突,已不可避免。这不再是理念之争,而是生存之争。侯亮平手握的是规则和程序,而他祁同伟,拥有的则是无数不能见光的资源和悍不畏死的决心。
这是一场极不对等的较量,却又在某种诡异的层面上,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几天后,祁同伟提交了一份措辞严谨、逻辑清晰的书面说明,对纪委函件中提及的“问题”逐一进行了“澄清”和“解释”。他承认与王大路存在正常的商业往来(提供了看似完美的合同与流水),否认任何形式的违规指令(将剪辑音频归结为恶意诽谤),并将自己在“廓清寰宇”行动中的某些激进手段,解释为“在特定历史时期,为维护国家安全所采取的必要且经过授权的特殊措施”。
他的说明材料,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盾牌,严丝合缝,暂时挡住了明枪。
而暗箭,也已发出。
一周后,一份关于侯亮平妻子欧阳菁与其所在银行,在多年前某些信贷项目中可能存在“程序瑕疵”的匿名材料,被巧妙地送到了巡视组某位成员的案头。材料并不致命,甚至有些牵强,但其出现的时机和指向性,却足以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
你若穷追不舍,我便掀翻棋盘。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慑。
祁同伟收到消息时,正在参加一个高层会议。他面无表情地听完秘书的低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正在发言的领导身上,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会议结束后,他走出会场,在走廊里意外地遇到了侯亮平。
侯亮平似乎特意等在那里,脸色紧绷,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祁同伟。
“祁主任,好手段。”侯亮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祁同伟停下脚步,平静地回视着他:“侯局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依法依规办事,是我们的基本原则。”
“基本原则?”侯亮平几乎要冷笑出声,“动用国家资源,清除个人痕迹?利用境外行动,掩盖内部问题?甚至不惜对调查人员的家属进行威胁?祁同伟,你的原则,底线在哪里?”
“底线?”祁同伟向前一步,距离侯亮平极近,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几乎碰撞出火花,“亮平,你告诉我,什么是底线?是看着境外势力操控我们的经济命脉而无动于衷?是看着那些蛀虫啃食国家的根基而恪守你那套繁琐的程序?还是像你现在这样,揪着同志的一些所谓‘历史问题’不放,却对真正的威胁视而不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侯亮平的心上。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过程或许不够完美,但结果,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侯亮平死死盯着他,“用错误的手段达成正确的目的,那目的本身,也会被污染!同伟,你正在变成你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站在光明里!”祁同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不远处的工作人员侧目,但他毫不在意,“你根本不知道黑暗有多冷!你不知道要守护一些东西,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的正义,高高在上,不染尘埃!我的正义,浸透鲜血,扎根污泥!”
两人剑拔弩张的对峙,使得走廊里的空气几乎凝固。
最终,侯亮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后退了半步,眼神复杂地看着祁同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祁同伟,路还长。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决绝。
祁同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脸上的激动缓缓平复,重新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挺直脊背,向着与侯亮平相反的方向走去。
雪,还在下。
路,确实还长。
他知道,与侯亮平的战争,只是他漫长征程中的一段插曲。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些隐藏在“普罗米修斯”背后的巨鳄,那些盘根错节的境外势力,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残余对手,都在暗处蛰伏,等待着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而他,祁同伟,将以这沾满尘埃与鲜血的身份,继续走下去。
直至路的尽头。
无论那尽头,是通天之梯,还是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