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透过回廊的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朱翊钧背着手慢慢踱步，明黄色的常服裙摆扫过廊柱上攀爬的紫藤，惊起几只停在花瓣上的粉蝶。
廊下站着两个侍卫，穿着东宫的制式铠甲，腰佩长刀，看起来威风凛凛。可朱翊钧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时，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冯公子慢走！”
“公子慢走，小的们在这儿候着！”
谄媚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两个侍卫腰弯得像虾米，脸上堆着阿谀的笑，目送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远去。那年轻人摇着折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出了回廊，腰间的玉佩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 那是冯保的另一个侄子，冯永，接替冯邦宁管着内承运库的采办，比冯邦宁更张扬。
朱翊钧的手指在廊柱上轻轻划过，指甲抠着木头的纹路。冯邦宁刚被斩没几日，这些人就忘了疼，依旧对冯家的人如此谄媚。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都察院的御史刘台抱着奏折匆匆走过。刘台是有名的直臣，前几日还上书弹劾过冯保的亲信，此刻路过回廊，那两个侍卫却像没看见一样，依旧挺直腰板，眼神瞟向别处，连个最基本的颔首都没有。
“呵。” 朱翊钧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些人，是冯保的侍卫，不是他的。拿着他东宫的俸禄，却只认冯保的面子，连朝廷的御史都敢怠慢。长此以往，这东宫到底是谁的东宫？这大明到底是谁的大明？
“万岁爷，怎么了？” 小李子跟在后面，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
朱翊钧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冯永消失的方向：“小李子，朕想学骑射。”
小李子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哎呦，这可是好事！奴才这就去传羽林卫的教头来！羽林卫的王教头，那可是从边军回来的，骑射功夫一等一的好！”
“不用。” 朱翊钧摆摆手，目光落在宫墙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锦衣卫的值房，“去锦衣卫找个百户来。”
“锦衣卫？” 小李子的嘴张成了 o 形，“万岁爷，锦衣卫是…… 是查案子的，骑射功夫怕是不如羽林卫啊。”
“朕知道。”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去锦衣卫，找个叫骆思恭的百户来。”
骆思恭。
这个名字在朱翊钧的心里盘桓了很久。前几日翻看锦衣卫的花名册时，他特意留意过这个名字 —— 出身寒微，不是勋贵子弟，也不是冯保的人，去年在顺天府抓贼时，为了保护百姓，敢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贼人的刀，被砍了三刀，差点没活下来。
这样的人，至少比那些只会对权贵点头哈腰的侍卫可靠。
“骆思恭？” 小李子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没什么印象，“奴才这就去办！”
看着小李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朱翊钧重新走回回廊。那两个侍卫见他回来了，连忙站直了身子，脸上挤出恭敬的笑，眼神里却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敷衍。
朱翊钧没看他们，只是望着廊外的紫藤花。花团锦簇，开得正盛，可他知道，这繁花之下，藏着多少龌龊和不堪。冯保的势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整个东宫，甚至整个朝堂，不把这些藤蔓一点点斩断，他这个皇帝，永远只能做个傀儡。
半个时辰后，小李子带着一个穿着锦衣卫制服的年轻军官走进了东宫。那军官约莫二十七八岁，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颧骨，却不狰狞，反而添了几分悍勇。他穿着黑色的劲装，腰佩绣春刀，站在那里，像一株挺拔的青松。
“锦衣卫百户骆思恭，参见陛下！” 骆思恭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
朱翊钧坐在廊下的石凳上，仔细打量着他。这身板，这气势，确实比刚才那两个侍卫强多了。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着一股直爽，不像那些老油条，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起来吧。” 朱翊钧的声音很平和，“朕听说你骑射功夫不错？”
“回陛下，不敢说不错，只是在锦衣卫还算过得去。” 骆思恭站起身，双手抱胸，站姿笔直，“臣出身军户，从小在马背上长大。”
“哦？军户出身？” 朱翊钧有些意外，“怎么去了锦衣卫？”
“回陛下，” 骆思恭的脸上露出一丝黯然，“家父是边军的百户，在去年的战事中牺牲了，臣袭了职，后来调到锦衣卫当差。”
朱翊钧点点头，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军户出身，父亲战死沙场，这样的人，至少懂得忠君报国的道理。
“朕想学骑射，” 朱翊钧看着他，“你能教朕吗？”
骆思恭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皇帝会让他一个锦衣卫的百户教骑射。按规矩，这种事都是由羽林卫或者勋贵子弟来做。
“怎么？不愿意？” 朱翊钧挑眉。
“不！不是！” 骆思恭连忙躬身，“臣…… 臣遵旨！能教陛下骑射，是臣的荣幸！”
“那就好。” 朱翊钧笑了笑，“从明天开始，每日巳时，你来东宫教朕。”
“是！” 骆思恭躬身领命。
朱翊钧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廊下的两个侍卫？”
骆思恭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回陛下，看到了。”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廊下，那两个侍卫正偷偷往这边看，见骆思恭望过去，连忙低下头。
骆思恭是个聪明人，听皇帝这么问，心里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他斟酌着回答：“臣…… 臣不敢妄议。”
“但说无妨。” 朱翊钧的语气很随意，“朕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骆思恭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回陛下，臣觉得，他们不像侍卫，像…… 像奴才。”
朱翊钧的眼睛亮了起来：“哦？怎么说？”
“侍卫的职责是护卫宫禁，保护陛下的安全，” 骆思恭的声音很坚定，“可他们刚才对冯公子的态度，太谄媚了，失了侍卫的本分。对御史的态度，又太傲慢了，失了臣子的礼仪。这样的人，恐怕难当大任。”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没看错人，不仅有勇，还有识。
“你说得对。” 朱翊钧站起身，“侍卫就该有侍卫的样子，要有骨气，有忠心，不能是谁的奴才。” 他拍了拍骆思恭的肩膀，“朕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
骆思恭心里一震，猛地抬头，对上朱翊钧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少年人的稚气，只有一种深沉的期待和信任。他突然明白了，皇帝让他来教骑射，恐怕不只是学骑射那么简单。
“臣…… 臣记住了！” 骆思恭的声音有些激动，“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 朱翊钧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明天准时来。”
“是！” 骆思恭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走到回廊口时，他有意无意地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吓得那两个侍卫连忙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看着骆思恭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后，朱翊钧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小李子凑过来，小声说：“万岁爷，这个骆思恭，看起来倒是个靠谱的。”
“嗯。” 朱翊钧点点头，“比廊下这两个强多了。”
他走到那两个侍卫面前，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你们刚才对冯公子的态度，朕都看到了。”
两个侍卫吓得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饶命？” 朱翊钧冷笑一声，“朕又没说要治你们的罪。只是想告诉你们，你们是东宫的侍卫，是朕的人，不是冯保的人。以后该对谁恭敬，该对谁尽责，想清楚了。”
“是！是！奴才们记住了！” 两个侍卫吓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
“滚吧。” 朱翊钧挥挥手，懒得再看他们。
两个侍卫连滚带爬地跑了，廊下终于清静下来。朱翊钧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清楚，光是敲打几句是没用的，这些人早就被冯保收买了，骨子里的奴性改不了。
他需要的是像骆思恭这样的人，有骨气，有忠心，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
“小李子，” 朱翊钧说，“以后骆思恭来教朕骑射，不用通报，直接让他进来。”
“是。” 小李子点点头，心里隐约猜到了万岁爷的心思 —— 这是要培养自己的人啊。
朱翊钧走到廊外，望着远处的演武场。那里是羽林卫操练的地方，也是冯保势力渗透最深的地方。他知道，让骆思恭来教骑射，只是第一步。他要一点点地把冯保的势力从东宫清除出去，换上自己的人。
这很难，甚至很危险。冯保在宫里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动他的人，无异于虎口拔牙。但朱翊钧不怕。
他想起张居正说过的话：“陛下，权力就像种树，要慢慢浇灌，慢慢修剪，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给骆思恭这棵 “树” 浇水，让他在东宫扎根，长成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大树。
夕阳西下，给东宫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朱翊钧站在廊下，看着演武场上渐渐散去的羽林卫，眼神越来越坚定。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还要在锦衣卫、在羽林卫、在各个部门，找到更多像骆思恭这样的人，一点点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力量。
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掌握权力，才能真正做大明的主人。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朱翊钧轻声对自己说，转身往暖阁走去。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即将展开翅膀的雏鹰，正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天空。
暖阁里的灯已经亮了，小李子正在收拾案上的奏折。朱翊钧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锦衣卫的花名册，翻到骆思恭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他的籍贯、出身、履历，最后还有一句评语：“忠勇可嘉，然不善钻营，故久居百户。”
朱翊钧拿起朱笔，在那句话后面画了一个圈，然后写道：“朕识人，不看钻营，只看忠勇。”
放下笔，他看着那行字，满意地笑了。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骆思恭不会让他失望的。而他，也不会让大明的百姓失望。
夜色渐渐笼罩了东宫，暖阁里的灯光却亮得格外坚定，像一颗在黑暗中燃烧的星辰，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