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投影幕布上的金属残片,在程兰高超的技术下,如同一具被强行唤醒的亡灵,挣扎着显露出它生前的最后印记——那段不甚清晰却足以致命的穿孔序列。
林默的声音在死寂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众人伪装的镇定:“这台机器,不是普通焚化炉,而是专门用来销毁财政自动化记账卡片的工具。”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一张张僵硬的面孔,最终,若有若无地停留在文书股副主任赵承业的身上。
“啪嗒”一声轻响,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赵承业的手指剧烈一颤,端着的茶杯猛地倾斜,滚烫的茶水泼了半杯在他的裤腿上。
他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吓到,慌忙低下头,用手帕狼狈地擦拭着,试图用这个动作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
他强作镇定,却不敢抬头迎向林默的视线。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没有当场点破赵承业的失态,那样只会让鱼受惊,彻底潜入深水。
他要的,是让这条线自己动起来,牵出背后那张盘根错节的巨网。
他顺势清了清嗓子,语气一转,变得公事公办:“鉴于焚纸炉的异常损毁,以及可能涉及到的重要档案安全问题,我宣布,即刻成立‘设备异常使用专项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由我本人担任组长,专项组直接管辖档案流转的最终审批权。即日起,封存近三个月所有待销毁的纸质与卡片文件,一律不得再使用旧式设备。所有销毁工作,改由新采购的高保密碎纸机,在专项组监督下集中处理。”
这番话无异于一道惊雷。
收回档案销毁权,就等于扼住了某些人抹去罪证的喉咙。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有惊愕,有不解,更有隐藏在深处的恐慌。
散会后,人流涌出会议室。
林默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在走廊的拐角处,他看似随意地驻足片刻,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他的真实之眼早已开启,视野中,赵承业的背影泛着一层刺眼而急促的红光,那代表着极度的恐惧与焦虑。
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几乎是小跑着,快步拐向了通往人事科的方向。
林默心中了然。
鱼儿已经上钩,并且迫不及待地要去寻找它的同类,确认彼此是否安全。
这条线,已经成功牵动了幕后之人。
下午四点零七分,法租界边缘,一间毫不起眼的安全屋地下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显影药剂的化学气味。
程兰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将连夜从金属残片上复原出的打孔卡片数据,与从外滩十七号那家名为“云懋贸易”的空壳公司公开报税记录中提取的信息,进行了上万次交叉比对。
终于,在庞杂如海的数据流中,她找到了那个致命的破绽。
所有虚增的军粮采购合同,其资金流出的时间点,都惊人地精确对应着审计总署内部系统每周二晚间九点至十一点的维护窗口。
这个时间段,系统会进入一个特殊的“离线”状态,进行数据备份与整理,而此时的操作记录,往往最为隐蔽。
更关键的是,该时段的最高运维权限,仅限于两名资深的高级审计专员轮值掌握。
其中一人的名字,让程兰的心跳漏了一拍——周慕云。
他是审计总署“顾问委员会”的观察员,一个极其低调神秘的人物,在署内任职多年,却几乎从不公开露面,像个影子一样存在。
程兰立刻侵入内部人事系统,调取了周慕云近三年的机房签到记录。
结果让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周慕云本人,从未在那个维护时段出现在机房。
所有的操作,全部由一名登记在册的“代签助理”完成。
她随即调出那份代签授权书的电子拓扑图,将其与此前在另一起案件中截获的,那枚神秘的“顾某代签”印章的印痕进行比对。
重合度,高达93.7%。
“找到了。”程兰喃喃自语,立刻用最高级别的加密线路向林默传讯,讯息简短而致命:“签字的是替身,用章的是影子,真正的控制者躲在系统背后。”
深夜十一点十九分,东照寺后街的洗衣店内,昏暗的煤油灯光下,老吴佝偻着身子,一双干瘦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一件刚送来浆洗的丝质长衫袖衬的夹层,从里面取出一枚小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胶卷。
这是最新的指令和需要转移的账目底片。
按照流程,他需要立刻将其用石蜡封入特制的蜡丸,然后通过下一个环节送出城。
就在他拿起蜡丸的瞬间,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摩擦声。
老吴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黑漆漆的窗棂外,一道人影仿佛鬼魅般一闪而过,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不知道,就在他对面的屋顶阴影里,林默早已像一尊雕像般潜伏多时。
真实之眼中,老吴房间内那盏煤油灯所散发的橙色光晕,以及老吴本人身上那股代表着“关键节点”的微弱气息,都清晰可见。
他算准了,会议室的举动必然会惊动敌人,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紧急转移尚未销毁的核心证据。
果然,不到十分钟,一辆不起眼的黄包车在巷口停下。
车夫压低了帽檐,快步走到洗衣店虚掩的后门。
门内递出一个沉甸甸的铁盒,车夫接过后,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准备拉车离开。
林默没有动,甚至没有让埋伏在周围的队员进行任何拦截。
他只是对着衣领上的微型对讲器,低声下达了指令:“程兰,放他走。但要确保‘周慕云’的眼线知道,今晚有人动了东照寺的东西。”
“收到。”程兰的声音冷静地传来。
几秒钟后,她已经通过自己控制的租界电讯中继站,向一个特定的加密频道,伪造并发送了一条来自审计总署内部安保系统的紧急短讯:“东照寺节点疑似暴露,建议启动b预案。”
夜风吹过屋顶,带着一丝凉意。
林默站起身,望着那辆黄包车消失在街角弥漫的薄雾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真正的猎手,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巨鳄,正死死盯着那个被连夜送走的铁盒。
而他自己,在这场信息战中,已经被对方标记为那个必须被清除的“泄密源”。
可笑的是,那个被他们视为绝密核心的铁盒里,装着的所谓胶卷,不过是程兰根据“云懋贸易”的公开信息,亲手伪造的一段错误的假资金流向。
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已经布下。
现在,是敌人为了保住“顾问”这枚重要棋子而自乱阵脚,不惜代价地去追回那个假铁盒?
还是会采取更极端的方式——为了防止信息进一步扩散,干脆利落地,灭口所有可能接触过铁盒的经手人?
林默的视线穿透夜雾,仿佛已经看到了天亮之后,那条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后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