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三点二十六分,虹口东照寺后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碱水与廉价皂角的混合气味。
林默拎着一件下摆和袖口沾满油污的呢子大衣,像一艘搁浅的驳船,缓缓停在了“吴记洗衣铺”的门口。
他身上的落魄商人气息,是精心调配过的,三分时运不济的颓丧,七分死撑门面的疲惫,恰到好处,不引人注目,也不至于让人完全无视。
“老板,接活吗?”他将大衣往褪色的柏木柜台上一放,油污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腻人的光。
柜台后的老吴抬起眼皮,视线像两把慢悠悠的锉刀,从林默的衣着刮到他的脸,最后落在那件大衣上。
“洗衣铺,自然是洗衣服的。”他的声音沙哑,如同被锅炉里的煤灰呛过。
“我这件,有点不好洗。”林默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凑近老吴,“我是码头上的会计,手上总有些账本……不太方便见光。听说吴老板手艺好,什么都能‘洗’得干干净净。”
老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警惕,但随即被一抹惯常的市侩笑容所覆盖。
“客人说笑了,我这里只洗衣裳,不洗心思。您这件大衣,手工精洗,明天下午来取。”他接过大衣,手指不经意地在油污最重的地方捻了捻,似乎在估量活计的难度。
林默没有再多言,付了钱,转身离开。
在他与老吴错身的瞬间,他那双看似因疲惫而迟缓的手,却以一种近乎魔术师的敏捷,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铜纽扣,悄无声息地缝进了大衣厚实的领衬夹层里。
那纽扣的背面,涂抹了一层特制的显影药剂,无色无味,只有在超过一百二十度的高温熨烫下,才会挥发出肉眼不可见的蒸汽,在滚烫的熨衣板上留下“A7已激活”的隐形字迹。
夜色如墨,将整个上海浸泡其中。
当晚八点十四分,洗衣店数十米外的一栋阁楼里,程兰的耳朵紧贴着一个连接着铜线和隔膜的简易听诊器。
铜线的另一头,通过地下管道,连着预先埋设在洗衣店后院锅炉房墙角下的震动感应器。
耳机里传来规律的声响——那是老吴在给锅炉添煤,以及将洗好的衣物投入烘干滚筒的动静。
每隔十分钟,锅炉侧门会打开一次,投入一批新衣物。
这是老吴雷打不动的习惯。
然而,就在刚才一个小时内,有三次开门的动作,比往常延迟了整整四十七秒。
四十七秒,一个在寻常人生活中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片段,但在程兰的监听记录里,却是一声无声的尖啸。
这个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够一个人在昏暗的锅炉房里,用微型相机翻拍完一卷胶卷,并将其装入特制的蜡丸中。
“‘鱼’已出网。”程兰冷静地对着桌上的步话机下达了指令。
早已在外围待命的“火种”行动组立刻化作一支邮政巡查队,以检查违规电台为由,突袭了洗衣店隔壁一栋早已被他们确认为空置的民宅。
行动干净利落,不过五分钟,一枚藏在墙洞夹层里的密封蜡丸便被起获。
蜡丸内的情报被迅速破译,内容让指挥部灯火通明。
那是一份近期军粮采购的超标清单,每一笔都指向了审计处的王振邦。
而在清单的末尾,附着一行字迹潦草的暗语:“顾问言,鼠噬仓者,可饲猫。”
这句暗语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整个迷局。
他们要用贪腐军粮的“灰鼠”事件,构陷并“喂猫”——除掉另一名碍事的审计官员王振邦。
一场精心策划的嫁祸与清除,已然箭在弦上。
凌晨一点零三分,林默的私宅书房内,烟雾缭绕。
他面前的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上面用红黑两色的丝线牵扯着数十个名字和地点。
他刚刚将“顾维钧”、“赵承业”、“洗衣店”、“火药碎屑”这几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点,用一根新的黑线串联起来。
线索链的终点,清晰地指向了一个被精心布置的替罪羊体系。
赵承业是执行者,王振邦是牺牲品,洗衣店是中转站。
一切都太过天衣无缝,证据链条完整得像教科书案例。
林默的指尖顺着黑线缓缓移动,突然停住了。
不对劲。
真正掌控着审计生杀大权的“顾问”,那个只存在于暗语中的神秘人物,绝不会如此行事。
这种级别的人物,根本不会留下任何需要“清洗”的原始文件,更不会用一枚需要层层转交的印章来表达自己的意志。
那枚他们一直追查的、据说是“顾问”的私人印章,如果真的存在,它的作用是什么?
林默猛然抬头,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犹如鹰眼在万米高空锁定了猎物。
真实之眼中,所有的线索碎片轰然倒塌,然后以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重组。
那个印章,或许从来就不是用来审批的……它是伪装!
是盖在作废文件销毁记录上的伪装!
真正的权力,从来不体现在签发了什么,而在于销毁了什么。
真正的秘密,藏在“删除”的过程里!
他豁然起身,抓起电话,声音因极度的冷静而显得有些嘶哑:“准备突击东照寺锅炉房,立刻!目标不是人——是那台老式焚纸炉,给我把它完整地带回来!”
电话挂断的第三秒,万籁俱寂。
窗外,一弯残月下,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掠过对面的屋顶。
林默没有回头。
他只是缓缓拉开床头的抽屉,将一把上了膛的勃朗宁手枪,轻轻推入枕下。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枕套下传来,仿佛在提醒他,棋局的攻守之势,在这一刻已经逆转。
空气在无声中变得粘稠而沉重,充满了猎手与猎物身份互换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知道,敌人已经察觉到了棋盘的异动,而他派出去的猎犬,正奔跑在一条通往陷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