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三分,洋行地下储藏室的空气冰冷而凝滞,混杂着旧纸张和尘埃的独特气味。
程兰独自穿行在迷宫般的铁皮档案架之间,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她正在整理一批战前遗留的税务申报卷宗,这是一项枯燥乏味到足以让任何人生出逃离念头的工作。
然而,她的指尖忽然在一册厚重的《1936年度进出口关税明细》上顿住了,一种猎人般的直觉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书页的边缘,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几道极细的铅笔划痕。
痕迹很淡,若非她常年与这些故纸堆打交道,练就了异于常人的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那几道划痕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倒置三角形符号,一个只有“灯塔小组”核心成员才懂的暗记。
它的含义是:“伪证植入”。
这个标记意味着,她手中的这份官方档案,是被人精心篡改过的陷阱。
程兰的不动声色,是多年潜伏生涯中刻入骨髓的本能。
她平静地将卷宗翻至背面,借着头顶昏暗的灯泡细细审视。
纸张的纤维在某一区域显得有些粗糙,墨迹的渗透也与周围截然不同。
是化学药水,有人用它擦除了原始数据,然后模仿当年的笔迹重写。
她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取出一小瓶显影剂,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异常区域。
几秒钟后,被擦除的数字轮廓如幽灵般浮现——“8,740”。
而覆盖其上的伪造数字,则是刺眼的“3,200”。
八千七百四十吨钨砂,这才是当年的真实出口量。
这批足以影响一场局部战役走向的战略物资,正是代号“夜枭”的叛国者,首次向敌方输送的“投名状”。
三十多年来,无数人试图追查这条线索,最终都因证据链的断裂而失败。
现在,这枚关键的拼图,就在她的指尖下微微发烫。
程兰迅速用特制胶片拓印下化学反应后的痕迹,将这份铁证藏入衣袖内侧。
做完这一切,她将卷宗放回原位,却故意没有插得太深,而是让它比旁边的档案册突出半个指节,仿佛一个漫不经心的疏忽。
这个位置,在任何例行检查中都会第一个被注意到。
上午十点零二分,财政司稽查处三号会议室,气氛压抑。
巨大的红木会议桌旁坐满了神情严肃的官员。
作为财政司最年轻有为的副司长,赵世坤受邀列席这场关于“战时资源流向异常”的闭门会议。
他姿态从容,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一副置身事外的专家派头。
然而,当投影幕布上打出那份《1936关税明细》的复印件时,他叩击桌面的动作瞬间凝固,瞳孔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急剧收缩。
那个倒置的三角形符号,那个被修改的数字,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他伪装了三十年的铠甲。
这是他亲手修改的数据,是他职业生涯中埋下的第一个,也是最深的地雷。
更令他心胆俱寒的,是督查办那位面无表情的特别顾问接下来说的话:“我们同时收到匿名线报,指出财政系统内部,可能存在一条跨越三十年的连续泄密链。”
赵世坤感到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但他脸上依旧挂着沉稳的微笑。
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口吻提议道:“事关重大,我认为必须立刻成立一个由我牵头的专项复核组,对所有相关原始档案进行封存和重新鉴定,以防证据外泄或被二次污染。”他的提议合情合理,迅速获得了与会者的一致同意。
没有人知道,他主动请缨,只是为了第一时间掌控调查,找出那个藏在暗处的“告密者”。
会议室走廊尽头的服务梯口,伪装成勤杂工的林默正用一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消防栓的玻璃。
在他的“真实之眼”视野中,赵世坤走出会议室时的每一个微动作都被无限放大。
他看到赵世坤在与人交谈时,右手下意识地抚过左胸的内袋,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转瞬即逝。
林默的视线穿透了衣料,看到了口袋里藏着的那把微型黄铜钥匙。
钥匙的形制特殊,对应的是地库最深处的第四级保险柜。
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林默换上了一身电工的制服,提着工具箱顺利进入了财政司大楼的锅炉房。
蒸汽管道发出沉闷的轰鸣,灼热的空气让人呼吸困难。
他熟练地避开滚烫的阀门,在一条正对着上方赵世坤私人办公室通风口下方的管道上,架设了一组微型共振音频采集装置。
高温的气流是绝佳的声波传导体,他不需要听清赵世坤在办公室里说什么,他只需要捕捉一种特定的低频振动——老式保险柜旋转密码锁时,内部机械结构发出的、人耳几乎无法分辨的震动频率。
下午三点整,“真实之眼”的视野中,赵世坤果然走进了办公室,并反锁了房门。
他打开了墙壁上一幅油画后的暗格,露出了那个第四级保险柜的转盘。
林默的设备忠实地记录下了转盘每一次转动、停顿所产生的独特震动波形。
他尤其关注第三圈顺时针旋转时,一个持续了零点零三秒的微小迟滞。
这种迟滞,往往是操作者在输入关键密码位时,因心理压力导致的手部肌肉瞬间僵硬所致。
赵世坤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封面上用德语写着:“牧羊人·起源”。
傍晚七点十九分,程兰坐在洋行自己的办公桌前,将拓印下来的墨迹分析图与她凭记忆复原的原始数据对比表,仔细地封装进一封信里。
信封是普通的商用信封,但她用它伪装成一封“客户投诉信”,收件地址则是督查办的公开举报专线。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用洋行统一的火漆印章封口,并在寄件人处写上“一位不愿具名的老职员”。
在投递之前,她将信纸在装有樟脑丸的抽屉里放了几分钟,让它沾染上档案室那种独特的、代表着陈年往事的气味。
做完这一切,她在自己的日记本角落,用钢笔写下一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父亲常说,真正的账本,连呼吸都会留下痕迹。”
深夜九点五十一分,赵世坤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
他独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件:那张伪造的关税单复印件,督查办内部传出来的匿名举报信复印件,以及一份他自己三十年前亲笔撰写的“夜枭交接备忘录”。
他戴上金丝眼镜,反复比对着上面的笔迹、纸张的纤维纹路和墨水在不同年份的化学成分差异。
他越看越心惊,那封匿名信所附的证据太过精准,其分析手法不像是外部的调查员,反而更像是一个浸淫此道多年的内部审计师。
突然,他的目光凝固在举报信封蜡的复印件上。
在那枚洋行火漆印的边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蓝晕。
别人或许会忽略,但他绝不会。
这是洋行特供的那种高级封蜡,在受潮后才会产生的独有氧化反应。
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片段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书房的保险柜前,取出另一份更为绝密的名单。
他的手指在名单上飞快地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程兰·养父关系备注:前洋行总账房程敬儒”。
赵世坤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如铁。
老账房,那个三十年前因“意外”坠楼的老东西。
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嘴角牵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原来……你是‘老账房’的女儿。”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暴并未停止,棋盘上的力量对比,却在这一刻发生了悄然的逆转。
赵世坤缓缓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的“夜枭交接备忘录”和那份关税单的底稿,走到壁炉前。
他划着一根火柴,将这些能把他送上断头台的纸张点燃。
火光映照着他毫无温度的脸。
他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心中一个清晰而冷酷的计划开始成形。
这些罪证的灰烬,连同那个不该存在的威胁,都必须在黎明之前,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小心地将壁炉里最后一点余烬扫入一个不起眼的皮袋中,这袋代表着他过去的罪恶,必须被送往一个能让它永远消失的地方,混入这座城市庞大而肮脏的代谢系统里,再也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