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刺破洋行财务科厚重的窗帘,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昨夜大火留下的最后印记。
林默站在堆积如山的老旧账册前,神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以“协助特务科清查教会资产”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名正言顺地获得了进入此地的权限。
科长对此大加赞赏,认为这是乘胜追击,将教会连根拔起的大好机会。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账本蒙尘的封面,精准地抽出了近三年的秘密经费报销单。
这些泛黄的纸页,记录着特务科最见不得光的交易,每一笔都散发着铜臭与血腥。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如同经验丰富的猎人寻找猎物的踪迹。
很快,他找到了。
“洋行代理”,一个模糊而万能的名义,像野草般在账目中疯狂滋生。
其下罗列的支出款项,数额巨大,流向却异常诡异。
收款方全是些闻所未闻的商号——“兴隆贸易”、“四海通达”、“利源实业”,这些名字听起来十足体面,却在租界的商业登记中找不到任何痕迹。
它们是凭空存在的幽灵,专门吞噬特务科的黑钱。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知道,这些钱,名义上是特务科的行动经费,实际上却是从教会查抄来的资产,被某些人通过这套复杂的账目洗白,变成了自己的私产。
他不动声色地将账本推到身旁的程兰面前,指尖在纸页上轻轻点了点。
“这二十笔,誊抄一份。”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复写纸,字迹要清晰。”
程兰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立刻埋头工作。
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也是“火种”计划的核心成员,懂得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该做。
在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林默踱步到财务科长的办公桌前,状似无意地拿起桌上的那枚“已审计”印章。
他注意到,科长有个习惯,每次审阅完文件,都喜欢在右下角盖上这个章,位置略微偏上,印泥也总是蘸得不那么均匀。
他把玩着冰凉的铜章,等待着。
当程兰完成誊抄,将两份一模一样的账目清单递给他时,他拿起印章,模仿着财务科长的习惯,在那份复写件的角落,轻轻盖了下去。
一个略显模糊、带着权威假象的印记,就这样烙在了纸上。
上午十点,法租界的中央邮局人来人往。
程兰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像任何一位来此寄信的淑女。
她坐在长椅上,一边等待,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手里的文件。
突然,邮局的钟声敲响,她像是被惊醒一般,匆忙起身,将一份文件和信封塞进手袋,却“不慎”将那份用复写纸誊抄的账目清单遗落在了长椅的角落。
她脚步匆匆地离开,没有回头。
几乎就在她消失在门口的瞬间,一个坐在不远处看报的男人放下了报纸。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快步上前捡起了那份清单。
他只扫了一眼,脸色便骤然大变。
他没有拿走文件,而是从怀中掏出一部微型相机,对着那几页纸迅速拍下照片,然后将文件放回原处,匆匆离去。
街角的咖啡馆里,林默正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在他的视野中,那个男人的背影上浮现出一行清晰的赤色文字:【红色·残余联络网】。
他知道,鱼上钩了。
这份被精心伪装成“内部泄密文件”的证据,正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到那些躲在阴暗角落、如惊弓之鸟般的教会残党手中。
而一群绝望的人拿到一份看似能救命的毒药时,他们一定会用它来做最愚蠢的事。
下午两点,北区一家不起眼的茶楼包厢内,烟雾缭绕。
三名教会的核心残余骨干围坐一桌,桌子中央摊开的,正是那份账本复印件的照片。
“混账!他们用我们圣教的钱养了这么多走狗!”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嗡嗡作响。
他曾是教会的护法,如今却像丧家之犬。
“冷静点,老张,”另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沉声道,他曾是教会的“智囊”,“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这份东西……来源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我安插在邮局的眼线亲眼所见,从一个特务科女职员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财务科长的审计章!这是他们内部分赃不均,有人想把事情捅出来!”拍照的男人急切地解释道。
愤怒与贪婪在空气中交织。
这份账单不仅是耻辱的证明,更是一把可以利用的刀。
“我们把它公开!让全上海的人看看,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是怎么侵吞教会财产的!”老张怒吼道。
“不行!”金丝眼镜立刻否决,“公开了,我们就是活靶子!特务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我们灭口。我们现在要的是钱,是活路!”他推了推眼镜,我们没必要跟整个特务科为敌,只要抓住其中一个,用这份账目勒索他,逼他给我们提供资金,甚至……让他做我们的内应,反咬一口!”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另外两人的赞同。
在一番激烈的争论后,他们达成一致:与其玉石俱焚,不如敲骨吸髓。
他们选中了其中一笔数额最大、签章也最清晰的账目,决定派人冒充南京来的审计专员,直接去洋行“对账”,给那个经手人来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隔壁的包厢,林默正戴着耳机,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他放下耳机,端起早已冷却的茶,嘴角微微扬起。
贪欲,果然是世界上最有效、最精准的引线,总能把人引向早已挖好的陷阱。
傍晚六点,华灯初上。
一名穿着笔挺西装、手提公文包的男子走进了洋行前台。
他神色倨傲,递上了一份伪造的南京总部审计公署证件,要求立刻核查一笔秘密账户。
“先生,请您稍等,我需要向上面通报。”前台的接待员是林默提前安排好的内线,她微笑着,不露半点破绽,一边将男子引向会客室,一边悄悄按下了桌下的紧急按钮。
与此同时,身在特务科的沈墨接到了信号。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冲进科长办公室,语气急促地报告:“科长,重大发现!洋行那边出现一名敌方经济间谍,正试图窃取我们的核心机密账户!”
“经济间谍?”科长猛地站起身,最近教会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绝不容许任何意外发生。
“窃取机密账户”这个罪名,远比“教会残党闹事”要严重得多,足以让他调动所有力量。
“立刻封锁现场!我亲自带队!”科长一声令下,整个特务科如同一台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不到二十分钟,数十名荷枪实弹的特务便将洋行围得水泄不通。
会客室里,那位“审计员”还在悠闲地喝着茶,等待着与“经手人”的会面,盘算着该如何敲诈勒索。
当大门被一脚踹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时,他彻底懵了。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
面对特务科的酷刑和“经济间谍”这顶足以让他人间蒸发的帽子,这位临时拼凑起来的“审计员”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为了保命,他竹筒倒豆子般供出了所有他知道的联络人、藏身地、接头暗号——那张由三名骨干分子掌握的、教会最后的残余网络,被他完整地清点了出来。
林默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静静地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科长拿到那份滚烫的名单时,脸上难以掩饰的狂喜。
在林默的真实之眼中,科长那兴奋不已的背影上,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绿色·战略误判】。
科长以为自己挖出了一个深藏的间谍组织,破获了一起惊天大案。
他不知道,他只是在帮林默清扫战场上的垃圾,而这场行动的真正目标,他连边都还没摸到。
深夜十二点,城市陷入沉睡。
“火种”据点内,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林默将那份从财务科复印出来的原始账本丢进火盆,看着纸页在火焰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他只留下了一份誊抄本,将装进一个牛皮纸袋,准备送往真正的上级手中。
“他们抓了一群跳梁小丑,却放过了真正的大鱼。”林默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他对程兰说,“从今往后,他们的每一笔黑钱,都会经过我们的账房。”
这场行动,一石三鸟。
既清除了教会的残余势力,又让特务科科长自以为立下大功而放松警惕,最重要的是,林默通过那个被捕的“经手人”,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条洗钱的渠道。
“下一步呢?”沈墨低声问,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
林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缓缓道:“让他们继续花钱……花到破产为止。”
他转身,走到房间中央的保险柜前,将那份给上级的报告放了进去,然后转动拨盘,随着“咔”的一声轻响,柜门被牢牢锁上。
战争不止在街头巷尾的枪声中,更在这些无人看见的账本的字里行间。
而这一次,轮到他们,被自己的钱埋葬。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但林默知道,这只是开始。
那份被烧毁的账本,记录的仅仅是钱如何被花出去。
而一个更深层、更危险的问题,还藏在迷雾之后——那些被源源不断洗白的钱,最初又是从哪里来的?
特务科查抄的教会资产,真的只有账面上那么多吗?
科长那狂喜的表情背后,除了战略误判,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贪婪?
他看着保险柜,目光深邃。
被捕的那些人,只是大树的枝叶。
而他,需要顺着枝干,找到那埋藏在最深处的、肮脏的根。
他清楚,那位志得意满的科长,很快就会为了将功劳簿变得更厚,下达新的命令。
而那道命令,将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更黑暗核心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