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市公安局法医中心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初秋的凉意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落在宋清砚握着报告的指节上。那份由小林协助整理的尸检初步报告,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出几道浅痕——宋体字规整地排列着,“颈部发现疑似勒痕(宽度约0.3cm,走向水平,左侧皮肤伴轻微皮下出血)”“指甲色泽呈淡青灰色,与典型溺亡者指甲苍白或发绀特征不符”“肺部积水含微量细沙,分布位置异于常规溺水吸入状态”,每一条疑点后都跟着他斟酌再三的表述,最终落在结论栏那行加粗的字上:“建议进一步调查,排除他杀可能”。
“陆哥,等等。”小林从后面追上来,声音压得很低,白大褂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魏主任今天早上刚跟技术科吵过架,说他们毒物检测太慢,现在心里正烦着,你等会儿说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委婉点?”他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白大褂口袋,“毕竟现场勘查那边已经定了意外倾向,你突然提他杀,他可能会觉得你在质疑整个勘查组的工作。”
宋清砚侧过头看他。小林的睫毛垂着,眼底藏着明显的担忧——这孩子跟着他跑了两天尸检,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敢主动递解剖工具,此刻却因为一份报告露出怯色。他想起自己在大宋提刑司当差时,那些跟着他验尸的学徒,也总怕触怒上官。只是那时他手握御赐的铜鉴,凭的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的铁律,如今困在陆衍这具身体里,连一份报告都要顾虑人情。
“我只说尸身告诉我的事。”宋清砚的声音很稳,没有陆衍往日的浮躁,“疑点摆在那里,不是委婉就能抹掉的。”他抬手拍了拍小林的肩膀,指腹触到对方紧绷的肩线,“你不用跟着进去,我自己去找魏主任。”
小林还想说什么,宋清砚已经转身走向主任办公室。深棕色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他抬手敲了三下,听到魏明远带着不耐烦的声音:“进。”
办公室里的百叶窗拉得很低,光线昏暗,魏明远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他头也没抬,指了指桌角:“报告放下,我等会儿看。”
“魏主任,这份报告需要您现在审阅。”宋清砚没有动,将报告递到桌前,“死者体表疑点较多,我认为有进一步调查的必要。”
魏明远这才抬起头,目光从镜片上方扫过来,落在宋清砚脸上时明显顿了顿——眼前的“陆衍”跟上周那个连解剖刀都握不稳的样子判若两人,站姿笔直,眼神里没有丝毫闪躲,倒像是握着什么确凿证据的老法医。他皱了皱眉,接过报告,指尖划过封面“陆衍”的签名,翻开第一页。
起初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扫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可当看到“颈部疑似勒痕”那一段时,敲击的动作突然停了。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嘴角向下压着,直到翻到结论栏,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陆衍,你这是写的什么东西?”魏明远抓起桌上另一份刚打印好的报告,甩在宋清砚面前,封面上“毒物检测报告”几个字格外刺眼,“你自己看看!技术科刚送过来的,所有常见毒物检测结果全是阴性!没有安眠药,没有毒鼠强,连农药残留都没有!你跟我说有他杀可能?杀完人不用毒,光靠一道看不见的勒痕?”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镜片后的目光像带着刺:“现场勘查报告你没看?河堤上有死者滑落的擦痕,手机、钱包散落在旁边,鞋印顺着草坡往下,完全符合意外落水的特征!你现在告诉我,就凭你眼睛看的‘颜色不对’‘沙子位置不对’,就要推翻所有客观证据?”
“魏主任,毒物检测阴性,不代表没有毒物。”宋清砚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没有丝毫退让,“世间毒物何止百种?若凶手使用的是罕见的植物毒素,或通过皮肤吸收的神经性毒剂,常规检测本就难以检出。至于颈部勒痕,虽浅,但您看这里——”他指着报告上附的照片,“勒痕左侧有0.5cm的皮下出血点,这是他勒时凶手手指用力不均造成的,意外落水绝不可能形成这样的痕迹。”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指甲色泽”那一段:“还有指甲,典型溺亡者因缺氧导致指甲发绀,颜色偏暗紫,而死者指甲是淡青灰色,这是中毒早期的特征之一。尸身不会说谎,这些矛盾之处,就是最直接的疑点。”
“矛盾?我看是你主观臆断!”魏明远猛地靠回椅背上,语气里满是嘲讽,“我们办案要讲科学!讲证据!仪器检测出来的结果才是铁证,你那套‘眼看看、手摸摸’的经验主义,能有质谱仪准?你忘了上个月你把心梗当成中毒来查,闹得技术科加班到半夜的事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在宋清砚心上——那是陆衍犯的错,却要他来承受这份质疑。可他没有辩解,只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机器是人造的,有它的局限。尸身才是最诚实的证据,它不会因为仪器没检测出来就改变真相。若因拘泥于仪器数据,忽略尸表呈现的矛盾,才是对科学最大的不尊重,更是对死者的不负责任。”
“负责任?你现在就是在不负责任!”魏明远猛地一拍桌子,文件散落一地,“这个案子已经有了明确的现场证据和检测结果,你非要揪着几个莫须有的疑点不放,是想显得你比所有人都高明?还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法医中心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重锤,砸在宋清砚的心上。他清楚魏明远指的是什么——陆衍能进法医中心,全靠家里的关系,之前业务能力糟糕,早就成了同事间私下议论的话题。可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那个躺在解剖台上的女人,那双睁着的眼睛里藏着的不甘。
“我的身份如何,不影响尸检结果的真实性。”宋清砚的声音冷了下来,“魏主任,死者家属还在等一个真相,我们不能就这么草率结案。”
“草率?我看是你不懂规矩!”魏明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抓起笔在报告上飞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结论栏旁边写下“同意,意外溺亡”几个字,字迹力透纸背,“此案就以意外溺亡结案,报告我会提交给刑侦队。陆衍,你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别再节外生枝!要是再敢拿着这些无稽之谈去质疑结论,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宋清砚看着那份被改写的报告,指尖微微颤抖。他想起在大宋时,也曾遇到过权贵为了掩盖罪行,强行篡改验尸结果的事,那时他能拿着尸格去大理寺申诉,可现在,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魏主任,你会后悔的。”宋清砚拿起报告副本,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的光线比办公室里亮些,却照不进宋清砚紧绷的眉宇间。他握着报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处隐隐泛着青色——那是压抑着的愤怒,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想起解剖台上那个女人,颈部的勒痕虽然浅,却像一道刻在他心上的疤,提醒着他,有一个冤屈还没被洗刷。
“陆哥……”小林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看到宋清砚的脸色,声音不由得放软,“魏主任他就是那样,你别往心里去。也许……也许这次真的是我们看错了呢?毕竟毒物检测是阴性,现场也符合意外特征……”
宋清砚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望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连远处的高楼都变得模糊不清。他的目光穿过玻璃,像是能看到那个女人落水的地方,能看到隐藏在水面下的真相。
“小林,你相信尸身会说话吗?”宋清砚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它不会说谎,不会被收买,更不会因为仪器检测不出来就沉默。那些疑点,就是死者在向我们求救,我们不能装作没听见。”
小林愣住了,他看着宋清砚的侧脸,阳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明明是柔和的光线,却让他觉得眼前的“陆哥”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毛躁的新人,而是一个握着真相不肯放手的战士。
宋清砚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他的脚步很慢,却很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通往真相的路上。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仪器可蒙蔽,人言可扭曲,然,死者不可欺,冤屈不可泯。尔等欲盖弥彰,我偏要……凿壁偷光。”
就在他走到走廊拐角处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侧走了过来。沈驰穿着一身黑色的警服,肩章上的银色徽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他刚从刑侦队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看到宋清砚时,脚步顿了顿。
沈驰的目光很敏锐,一眼就察觉到了宋清砚身上的不对劲——他的肩膀绷得很紧,眼底藏着压抑的怒气,握着报告的手指关节泛白,整个人像是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
“报告交了?魏主任怎么说?”沈驰走过去,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宋清砚转过身,将手中的报告副本递过去,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冷意:“魏主任已定为‘意外溺亡’。”
沈驰接过报告,快速翻到结论栏。魏明远的签名龙飞凤舞,“意外溺亡”四个字格外刺眼,与宋清砚之前列出的那些疑点形成鲜明对比。他抬起头,看向宋清砚的眼睛——那是一双清澈却执拗的眼睛,没有因为被否定而露出挫败,反而藏着一种不肯放弃的坚定,像暗夜里的星光,微弱却执着。
沈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报告递回给宋清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结论写在纸上,不代表真相就埋进了土里。”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黑色的警服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宋清砚握着那份报告,站在原地,看着沈驰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沈驰这句话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暗示——有人和他一样,不相信这个“意外溺亡”的结论,有人还在关注着这个案子的真相。
他低头看了看报告上的“意外溺亡”四个字,又想起解剖台上那个女人的眼睛,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坚定的弧度。这场关于真相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他不会放弃,更不会让死者的冤屈被埋在土里。
走廊里的风还在吹着,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淡了些,宋清砚握紧报告,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要做的,还有很多——重新整理尸检数据,寻找更多的证据,也许还要找沈驰谈谈,看看能不能从刑侦队那边找到突破口。
无论这条路有多难,他都要走下去,不为别的,只为那句“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只为不让真相被永远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