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工投的运作，如同一条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大河。赵江河主持工作，就像是站在了这条河一处关键的水闸控制室。他能看到水面的总体流向，能通过文件报表了解水量的增减，但要想真正感知水温的细微变化、察觉水底泥沙的移动、预判某个支流可能发生的淤塞或改道，就必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水面，仔细倾听来自各个方向的声音。
刘建业默许了赵江河对集团内部整合上市的初步研究后，赵江河并没有立刻大张旗鼓地动作。他知道，越是重大的谋划，越需要前期的细致铺垫和对各方态势的精准把握。而了解公司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听取各个部门的日常工作汇报。这不是正式的会议，而是他通过秘书处（秦朗协调）安排的一系列、非正式的、一对一的部门负责人工作沟通会。
这些沟通会，赵江河要求不做正式记录，不形成纪要，目的就是营造一种相对宽松的氛围，让各部门负责人能够抛开一些场面上的顾忌，谈得更深入、更真实一些。地点有时在他的办公室，有时在小型会议室，有时甚至只是下班后在楼道里“偶遇”的简短交谈。秦朗负责安排时间、传递通知、并在沟通后向赵江河简要复述要点（仅限两人之间）。
第一个来汇报的是 战略发展部 的总经理，也就是上次在会上力推新能源项目的那位干练女性。她显然对上次的项目搁置心有余悸，汇报时姿态放得很低，主要介绍了部门近期在进行的几个宏观政策研究课题，以及按照赵江河要求，对“专精特新”企业和老工业区转型方向的初步摸排情况。她的话语谨慎，用词规范，但赵江河能听出，她对韩鹏之前主导的“前沿赛道”研究仍念念不忘，汇报中不时流露出“那些方向其实潜力很大”、“我们是否应该继续保持关注”的试探。
赵江河没有直接否定，只是强调：“战略研究要虚实结合。前沿方向要跟踪，这是保持嗅觉的必要。但更重要的是，要结合我们北江省的产业实际和工投的资源能力，找到能够落地、能够产生实实在在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的结合点。老工业区转型、存量资产盘活，听起来不如量子计算炫目，但却是我们绕不过去的现实课题，也是最能体现我们工投担当的领域。你们部门要把这个方向的研究做深做透，拿出有分量的东西来。”
战略发展部总经理连连点头，表示会调整重心。赵江河知道，她未必真心认同，但至少会按照他的要求去执行。这就够了。
接着是 投资一部（高端制造） 的负责人，一位四十多岁、工程师出身、作风务实的男性。他汇报了部门目前在跟的几个装备制造领域的并购和技术合作项目，进展都不算快，但看起来比较扎实。他提到其中一个关于收购一家德国中小型精密零部件企业的项目时，显得有些犹豫：“赵总，这个项目技术确实不错，能弥补我们产业链上的短板，对方也有意出售。但估值不低，而且后续的整合、尤其是文化融合和管理输出，挑战很大。韩总的意思是尽量往前推，认为这是打入欧洲高端供应链的好机会。但我个人……有点吃不准。”
赵江河仔细询问了技术细节、估值依据、以及德方出售的真实动机（是否因经营困境或技术迭代）。最后他说：“并购不是买白菜，尤其是跨境并购。技术价值要评估准，整合风险更要掂量清。不要被‘打入高端供应链’这样的光环迷惑。你们把所有的风险点，尤其是隐性风险，都列出来，做个详细的压力测试。觉得心里没底，就先缓一缓。机会永远有，但钱投出去收不回来，责任是实实在在的。”
投资一部负责人明显松了口气，似乎得到了某种支持。赵江河感觉到，在韩鹏分管的部门里，也并非铁板一块，还是存在务实和谨慎的力量。
投资二部（信息技术） 的负责人则要圆滑得多。他汇报了一串听起来很“潮”的项目名称：某某人工智能芯片设计公司、某某区块链底层技术平台、某某元宇宙内容创作工具……但具体问到技术壁垒、商业模式、盈利前景、团队背景时，回答往往大而化之，充满各种时髦术语，却缺乏扎实的数据和逻辑支撑。他反复强调这些项目都是“韩总亲自指导”、“代表了未来产业方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赵江河没有当场驳斥，只是平静地说：“信息技术日新月异，确实需要前瞻性布局。但投资不能只追概念，更要看本质。这些项目，请你们提供更详细的技术尽职调查报告、清晰的商业计划书（包括具体的营收预测和现金流分析）、以及核心团队的过往业绩和背景核实材料。光有方向不够，要有能说服人、能经得起推敲的硬货。”
投资二部负责人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闪烁了一下，应承下来。赵江河知道，这类项目恐怕是韩鹏“前沿渗透”战略的主要载体，水分最大，也最难管理。
财务部 的负责人是位严谨的老会计，汇报时拿着一叠打印好的数据。他详细说明了公司目前的资金状况、预算执行情况、以及近期几笔大额投资支出的现金流影响。他特别提到：“赵总，按照新的分工和您的要求，我们对投资一部、二部的一些前期费用加强了审核。确实发现了一些票据不规范、事由模糊的情况，已经退回要求重新提供或说明。另外，关于您提到的对北江智装的深入审计，我们已经和徐总（徐海川）那边对接，准备抽调骨干力量，下周进场。”
这是扎实的好消息。财务闸门的收紧，是对韩鹏体系“灵活操作”的直接制约；而对智装的审计启动，则是他整合上市蓝图迈出的实质性第一步。
风险控制部 的负责人在徐海川的授意下，汇报了他们正在加快构建的投资项目风险评估量化模型，以及近期对几个已投项目的投后风险排查情况。他提到一个韩鹏早期主导投资的、做工业软件的公司，目前发展远不及预期，核心人员流失严重，存在减值风险。赵江河让他形成书面报告，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提交经理层讨论。这是积累“弹药”，未来在评估韩鹏整体投资业绩时，这些扎实的风险案例会很有说服力。
法务部、审计部、人力资源部、综合部 等部门负责人也陆续前来。法务部抱怨投资部门送审的协议草案往往过于粗糙，风险条款缺失，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难度和风险。审计部则坦言，对某些新兴领域的投资项目进行审计，缺乏专业的判断依据，有时只能流于程序。人力资源部孙莉的手下，汇报了近期的人员招聘、培训和薪酬福利工作，四平八稳，但提到某些“特殊人才”引进需要“特事特办”时，语气微妙。综合部则重点汇报了车辆、接待、会议保障等行政事务，提到为赵江河相对固定司机马建军的手续已经办妥。
每一场沟通，赵江河都仔细倾听，适时提问，不做过多指示，但通过提问的方向和强调的重点，潜移默化地传递着他的管理理念和关注重心：规范、风险、实效、结合省情。
这些零散的、非正式的“听音”，逐渐在赵江河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比财务报表和会议纪要更加生动、也更加复杂的公司全景图。他看到了不同部门的不同气质和诉求，看到了韩鹏影响力渗透的深浅与范围，看到了孙莉在人事行政领域的细致经营，看到了徐海川在风控审计阵地的坚守，也看到了像投资一部负责人那样在压力下依然保持审慎的中间力量。
他也更清楚地感知到公司运作中的一些“堵点”和“痛点”：前台业务部门（尤其是韩鹏系）的激进与中后台风控财务部门的保守之间存在张力；新兴领域投资的专业判断能力不足；跨部门协作的效率有待提高；以及，在“项目落地”的政治压力下，对投资速度和数量的追求，有时会挤压对投资质量的严格把控。
这些认知，让他接下来的行动更有针对性。他指示秦朗，将财务部加强审核、风控部构建模型、以及启动对北江智装审计等信息，以“工作动态”的形式，在公司的内部通讯（非正式渠道）上适当提及，不突出个人，只强调“规范管理”、“夯实基础”、“聚焦主业”等导向，营造一种潜移默化的氛围。
同时，他让战略发展部加快那个纺织厂地块的概念规划，要求他们初步测算投资规模、合作模式、预期效益，并开始非正式地与市、区两级的相关部门进行技术性沟通，为将来可能的正式提案做准备。
这一系列的“听音”与后续动作，虽然琐碎，却像春雨润物，悄然改变着北江工投内部的信息气候和力量对比。韩鹏不可能察觉不到。赵江河通过秦朗和马建军偶尔听到的零碎信息显示，韩鹏近期与董秘处的沟通更加频繁，似乎在准备某种更系统的材料或汇报。而孙莉，则在一次工作午餐时，似笑非笑地对赵江河说：“赵总最近很勤勉啊，各个部门都跑遍了。大家反映，跟您汇报工作，压力不小，但也很受启发。”
赵江河笑着回应：“孙总过奖了。刚来不久，多听听，多学习，才能尽快进入角色。公司发展，靠的是大家齐心协力。”
言语平和，暗藏机锋。孙莉微笑着点头，不再多言。
窗外的夏日越来越有模有样，阳光炽烈，树影浓密。北江工投大楼里，空调全力运转，维持着恒温的凉爽。但在这恒定之下，信息的流动、心态的调整、力量的聚合与分化，都在静悄悄地发生着。赵江河知道，自己这“听音”的过程，既是了解情况，也是在传递信号，更是在为下一步更大的动作——无论是老工业区的试点，还是北江智装的整合上市——积蓄着必要的认知基础和潜在支持。
风起于青萍之末。当足够多的水滴开始向着同一个方向悄悄汇聚，静流终将显示出改变河床的力量。赵江河耐心地倾听着，判断着，准备着。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和机遇，或许就藏在这些看似平常的部门汇报和日常工作的点滴推进之中。北方的夏天，万物竞长，而在北江工投这片特殊的“土壤”里，一场关于发展方向和内部治理的深层变革，也正在无声中酝酿着破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