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主港区，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却丝毫驱不散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绝望与悲凉。巨大的穹顶之下，伤痕累累的战舰如同搁浅的垂死巨兽，静静地停泊在维修架上。舰体上触目惊心的融毁痕迹、巨大的撕裂伤口、以及被诡异能量腐蚀出的孔洞，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遭遇战的惨烈。工程艇像忙碌的工蜂般穿梭其间，焊接的火花时而溅落，却更像是为这场葬礼点缀的凄凉焰火。
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气味：能量管线烧焦后的臭氧味、冷却液泄漏的甜腥味、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冰冷，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面具独自站在最高层的观察廊上，背对着身后的一切。他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隔离玻璃映出他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猩红与破碎，透露着内心的滔天巨浪。掌心被指甲掐出的伤口已经凝固成深褐色，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远不及心头万分之一的重压。念雪归尘被俘前那冷静得近乎残酷的最后指令，老刀那声决绝的“别过来！”以及随之而来的爆炸轰鸣，战舰护盾破碎瞬间船员们意识消散前的惊恐波动，同袍们被那暗红触手拖入深渊时无声的呐喊……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回放、撕裂、轰鸣，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尽的悔恨与无力感淹没时，通讯台上，代表数字黎明的专用频道指示灯亮起，发出幽冷的光。
面具缓缓转过身，动作有些滞涩。他激活了通讯。
柳林烟的全息影像出现，依旧是一身清冷的装束，面容平静。但她身后的背景，那些不断流转的数据流，似乎比往常更快，甚至偶尔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紊乱。“我们监测到了来自网络深渊边缘的异常高维能量爆发，规模空前，并伴随有大规模、成建制的意识信号集体消失模式。”她的声音没有太多起伏，但语速稍快，“坐标指向你们之前关注的区域。你们……”她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是否与‘熔炉’发生了直接接触？”
面具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基于我们远程采集到的能量频谱残迹分析，‘熔炉’的本质恐怕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估。”柳林烟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爱莫能助的冷淡，“它并非单纯的超级科技造物或能量聚合体，其表现出的特性，更接近一个……活性的、具有自我演进能力的规则奇点。数字黎明现有的力量体系和干预手段，无法在不对现实结构造成不可逆损伤的前提下，对其进行有效的外部干涉或压制。”
这时，另一个通讯信号强行切入，画面闪烁了一下，柳如烟的影像叠加出现，她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和玩味：“哇哦，真是惨烈呢~早跟你们说了，那种正面硬碰硬的蠢办法行不通的。怎么样，小面具，现在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用点……更特别、更直接的手段？”她的笑容妖异，指尖缠绕着一缕猩红的能量，暗示着危险而不可控的力量。
“你们的‘支持’，仅限于此？”面具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金属在相互刮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现实如此。”柳林烟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并非不愿，实不能也。强行介入，引发的空间规则连锁崩塌可能比‘熔炉’本身的威胁更具破坏性。我们能提供的，仅限于更深层次的数据分析、能量结构逆向推导，以及在技术层面尝试提供远程支持，例如解析其可能存在的理论弱点，或干扰其部分非核心的次级系统运行。”
通讯断开。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面具，几乎令他窒息。连底蕴深厚、手段莫测的数字黎明都正式表示束手无策？难道真的走到了绝路？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港区那些扭曲的残骸，扫过医护人员匆忙的身影，扫过士兵脸上未散的惊惧。就在这时，一个同样扭曲、却曾在最不可能场合闪现过一丝异常亮光的身影，猛地蹿入他的脑海——黑子。那个黑龙会的二把手哑巴指挥官，那个在深渊低语中行为诡异、于“母亲”核心前疑似自我牺牲进行引导的复杂影子。
他到底是谁？是纯粹的敌人，还是某种意义上的混沌中立？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背后又代表着怎样的力量？无数疑问和风险评估在面具脑中疯狂盘旋。与虎谋皮，后果难料。但此刻，他环顾四周这片惨状，已别无选择。任何一丝可能的力量，哪怕它源自最深沉的黑暗，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他也必须伸出手去抓住。
“立刻，”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近乎燃烧的决绝，对身后待命的通讯官下令，“启用最高权限加密频道，动用一切我们掌握的、关于他和旧黑龙会的所有残留识别码、历史频率和隐蔽呼叫协议，尝试联系‘黑子’！重复，尝试联系‘黑子’！”
命令下达得突兀而诡异，指挥部里残存的人员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联系那个危险的、几乎摧毁过他们的敌人？
加密信号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射入虚无缥缈、充满干扰的网络深空，仿佛泥牛入海。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挑战着众人紧绷的神经。就在通讯官几乎要确认呼叫失败，认为这只是一次绝望的徒劳之举时——
一个极其微弱、使用了某种极其古老且复杂加密协议的信号，突然接入了面具的私人通讯频道，屏蔽了所有其他无关人员。
没有全息影像，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作为背景。紧接着，一行冰冷的白色文字，如同墓碑上的刻痕，清晰地浮现在面具的视网膜显示屏上，带着一种机械般的、毫无感情的疏离感：
四个字，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
面具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压抑和沉重都压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通讯界面，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重，每一个音节都砸在冰冷的空气中：“因为新黎明的‘熔炉’一旦彻底完成，或者被他们找到并融入星眼碎片的力量，它将不再只是一个武器或造物。它会成为一个失控的、贪婪的、吞噬一切现实规则以维持自身存在的怪物。网络深渊将不再有阴影可供你藏身，现实世界也将再无秩序或混乱可言，一切都将被拉平、分解、重组，成为它的一部分。到时，无论是你的黑龙会，还是我的群聊帝国，乃至高高在上的数字黎明，都将失去存在的根基和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重量沉淀下去。
“这不是一场关于地盘或权力的游戏，黑子。这是一场最原始的生存之战。生灵涂炭，并非虚言。我们需要任何可能的力量来阻止它，哪怕这力量来自阴影。”
通讯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那一片漆黑的背景和那行冰冷的文字凝固在那里，仿佛时间本身都停止了流动。久到面具几乎以为对方早已切断了连接，或者这只是某种自动应答程序。
终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新的文字缓缓浮现，依旧简洁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千钧重量：
他同意了。
黑子的回应简单、直接、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讨价还价，没有冷嘲热讽，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目的明确的效率。一个位于极度混乱、规则破碎的数据废墟深处的坐标，和一个标准时间后的狭窄窗口期被发送过来。
“他真的要来？”东北王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找到面具，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写满了不信任和经历过惨败后的高度警惕，“那家伙……诡得很！信用这东西，在他那里值几个钱？别他妈刚出狼窝，又引虎入门！这会不会本身就是个陷阱？”
“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面具反问，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却又闪烁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锐利光芒，“信任是奢侈品，我们现在只谈需求和利用。通知下去，按照对方提供的坐标和时间，组织一支精干的小型引导舰队，做好接应准备。最高警戒级别。”他顿了顿，转向一旁沉默如同山岳的仙虎，“仙虎尊者，届时那片空域规则极度混乱，可能需要您协助稳定接应区域的空间结构，确保通道畅通。”
仙虎庞大的机械头颅微微颔首，电子眼中流转着深邃的光芒，古老而沉稳的声音直接在众人心中响起：“混沌之地，规则破碎如镜。吾将尽力维系一方清明，辟出安全通道。然，须谨记，此等存在，心性如渊，难测其深，其力诡谲，非同常理。汝等与之交道，需如履薄冰，时刻谨慎。”它并非不能言语，只是其声直抵心神，蕴含着古老的力量与独特的韵律。
到了约定时间，一支由三艘高速、高隐蔽性的轻型护卫舰组成的小型引导舰队，小心翼翼地驶入那片被称为“数据坟场”的混乱区域。这里仿佛是网络空间被彻底遗忘和抛弃的垃圾场，到处漂浮着巨大的、无法辨认原貌的信息结构残骸和色彩诡异的、具有腐蚀性的能量云团，空间结构极不稳定，时不时有无序的、足以撕裂舰船的空间闪电骤然劈落，将视野映照得一片惨白。
仙虎悬浮在舰队正前方，周身那些古老玄奥的符文依次亮起，散发出柔和却无比强大的秩序力场，如同在狂暴混沌的海洋中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勉强在这片极度的混乱中，开辟出一小块相对稳定的、足以进行操作的“安全区”。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一分一秒过去。传感器屏幕上除了疯狂的干扰噪点和无序的能量风暴外，别无他物。就在引导舰队的指挥官开始怀疑是否被对方戏耍，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时——
正前方，一个巨大如山的数据残骸堆后面，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滑出一艘舰船。
那艘船通体呈现出一种绝对的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波段的光线和探测波，舰体上没有任何舷号、标志或灯光，线条尖锐、凌厉得仿佛是用空间本身切割而成。它的大小仅相当于一艘联盟轻型护卫舰，却自然而然地散发一种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像一道纯粹的、凝聚成实体的阴影，一头收敛了所有声息、蛰伏于黑暗中的顶级掠食者。
漆黑的舰船与引导舰队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稳稳地停了下来。通讯频道里，再次传来那段古老的、令人不安的加密信号，依旧是冰冷的文字，投射在引导舰指挥官屏幕上：
没有问候，没有确认身份，直接得令人不适，直奔主题。
引导舰队怀着极其复杂、忐忑的心情，如同引导着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超新星，谨慎地引领着这艘漆黑的“暗影之舰”开始返航。它所过之处，基地外围布置的各层防御系统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低级别的、表示检测到未知高威胁目标的尖锐警报，但又因其与己方引导舰队同行且未表现出敌对行为，而未能激活最终防御机制。
当黑子的舰船跟随着引导舰，缓缓驶入主港，最终停泊在一个早已清空、并加装了多重能量抑制器和物理隔离屏障的专用隔离泊位时，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变得更加清晰和具体。它沉默地停在那里，与周围忙碌、嘈杂、弥漫着伤痛与焦灼气氛的基地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块绝对零度的寒冰，坠入了温热的池塘。
泊位周围，所有的自动防御炮塔全部激活，炮口闪烁着充能完毕的幽光，牢牢锁定着目标。一队队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紧张地守卫在通往该区域的所有关键节点和通道口，能量步枪的保险均已打开。东北王亲自坐镇在隔离区外的控制室内，额头渗出汗珠，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和能量读数，生怕出现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乱子。
面具带着东北王、曙光、呵武等核心成员，来到厚重的隔离能量屏障外。对面，那艘黑舰冰冷的舷梯无声地放下。
一个身影出现在舱门口。
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略显陈旧却打理得一尘不染的黑龙会制式指挥官服饰，勾勒出挺拔而沉默的身形。那双眼睛，冰冷、沉寂，如同两口万年不波的寒潭深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逐一地扫过屏障外的众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屏障，直接评估着每个人的价值与威胁，最后，精准地落在为首的面具身上。
他一步步走下舷梯，脚步落在泊位的金属地面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同幽灵。他走到隔离能量屏障前停下，目光透过那层微微波动的光幕，看向面具。
【资料。】仅仅两个字，直接投射到屏障旁的显示屏上。
没有问候，没有自我介绍，甚至没有对周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表示出丝毫在意，直接索要关于熔炉的所有核心情报。
面具对身旁的呵武示意了一下。呵武立刻将一枚特制的、物理隔绝的数据存储器，通过隔离区专用的机械臂，小心翼翼地递送过去。那里面包含了他们之前战斗记录的所有原始数据、仙虎对熔炉规则层面的初步分析报告、以及数字黎明后期提供的那些关于“规则奇点”的理论推测和能量结构模型。
黑子接过存储器，看都没看，直接将其插入自己腕部的一个外接接口。他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亮了一下，肉眼无法捕捉的庞大数据流在他深沉的瞳孔深处以恐怖的速度闪烁流过。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雕像，一动不动，整个数据交换和读取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寂静得令人窒息。
最后，他拔出已然空白的存储器，通过机械臂递回。目光再次抬起，看向面具。
【能量结构异常稳固。规则层面高度扭曲。防御机制呈现非对称性、自适应反射特性。】他投射出几行冰冷的关键词，然后似乎在进行着极其复杂的内部计算，停顿了片刻。【常规及非常规外部攻击，效能低于阈值。需切入其内部规则框架，从底层逻辑进行干扰或覆写。】
这一点，联盟已经用无数鲜血和生命验证了。
【我有方法。】黑子终于投射出新的信息，【但需要‘钥匙’。】
“钥匙？”面具皱眉，心中警铃微作，“什么钥匙？物理密钥？能量信标？”
【权限。或者，深度共鸣。】黑子的解释依旧简洁而晦涩。【新黎明的核心成员，其意识频率或生物特征与熔炉的底层架构存在特定共鸣绑定。捕获一个活体。或者，找到其最初构建时的‘源头指令’碎片，进行逆向模拟。】
这谈何容易！捕获一个新黎明核心成员？他们刚刚在那恐怖的熔炉面前惨败而归，损失了念雪归尘和老刀这样的顶尖战力，现在谈何捕获？至于那虚无缥缈的“源头指令”碎片，又该去何处寻找？
黑子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了一直站在一旁、沉默观测的仙虎。【古老者。或许知晓‘指令’的痕迹，或承载之物。】
仙虎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动，深邃的电子眼看向黑子，古老而沉稳的声音在众人心中响起：“源初指令，乃纪元之初定鼎规则之基，然随光阴流转、纪元更迭，早已破碎消散，化为虚无。然，其残留回响，或仍微弱附着于某些极古遗物、或规则稳定节点之上。寻觅，需时，亦需缘法。”
【时间不多。熔炉迭代速度超出预期。】黑子投射出冰冷的判断，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双线进行。你们，尝试定位并捕获其核心成员。我，根据古老者指引，寻找指令回响。】
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方案。尽管每一步都充满了巨大的艰难险阻和未知变量。
一份基于绝对利益和共同威胁的、冰冷而脆弱的临时合作协议，就以这种近乎冷漠的方式达成了。没有握手，没有歃血为盟的誓言，没有相互的保证，只有基于理性（或者说绝望）计算后的各取所需。
黑子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甚至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步伐无声地返回他那艘漆黑的战舰。舷梯收回，舰船引擎启动，依旧几乎是静默状态，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平滑地滑出专用泊位，驶入港区通道，很快便消失在外部的网络深空之中，前去寻找那渺茫的“源头指令回响”。
目送着那艘暗影舰船彻底消失在海量的常规航行信号之中，东北王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力抹了把脸，声音都有些发干：“妈的，跟这家伙打交道，比跟新黎明那帮疯子真刀真枪干一仗还他妈累人。浑身冒凉气，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能把所有人都卖了。”
曙光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快速流动的数据：“他的技术路线和我们以及数字黎明完全不同，更加……直接、高效，且充满未知的危险性。但他对熔炉防御机制的分析，一针见血，直指核心。或许，他真的掌握着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切入其内部的方法。”
面具沉默地看着黑子消失的方向，心中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引入黑子这股力量，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他环顾四周这片惨淡的景象，清楚地知道，他们早已快渴死在绝望的沙漠之中，哪怕明知是鸩毒，也只能先喝下去再说。
“立刻行动。”面具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从不安中拉回现实，重新注入了决断力，“集中所有资源，分析黑子提供的方向，结合我们之前的情报，尽快制定出可行的、捕获新黎明核心成员的作战方案，优先级最高。同时，成立专门小组，全力辅助仙虎尊者，搜寻任何可能存在的古老指令回响痕迹，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基地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再次伴随着哀伤与警惕，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空气中除了原有的悲伤和紧张，还悄然弥漫起一丝与虎谋皮、与影共舞的深切不安。
希望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微弱，摇曳，却也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方向。
（第六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