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驶离了医院那片充斥着消毒水和生死时速气息的区域。
窗外的街景由冷硬的医疗建筑群,逐渐过渡到更具生活气息的街区和住宅楼。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带着初春的暖意,在车内流淌。
顾魏僵直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脸上的滚烫热度尚未完全褪去,心脏依旧在胸腔里不争气地擂着鼓。
陈一萌那句“男朋友”和“休假”如同投入深水的核弹,余波仍在震荡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不敢转头看她专注开车的侧脸,只能将目光牢牢锁在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衣料。
七年了。
整整七年。
上一次像这样,坐在她的副驾,驶向一个共同称之为“家”的地方,是什么时候?记忆如同蒙尘的胶片,模糊又带着强烈的失真感。
那时,他们还是佩雷尔医学院里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年轻恋人,租住的公寓狭小却充满烟火气,每一个角落都浸染着彼此的气息和梦想的温度。
七年,足够改变一切。
习惯只需要三个月就能形成,何况是两千五百多个日夜的分离?
各自在不同的顶尖医院打拼,经历生死考验,承受刻骨铭心的伤痛和遗憾。
他成了华清沉默寡言的“顾一刀”,她成了梅奥归来的神经外科新锐。
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两个可以毫无顾忌分享一切、对未来只有甜蜜构想的年轻人。
如今,再次“同居”?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巨大的陌生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她的生活习惯变了吗?她的公寓会是什么样子?冷冰冰的极简主义?堆满专业书籍的战场?还是……完全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七年后的陈一萌的空间?他该如何自处?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打乱她的节奏?毕竟,她是为了照顾他才……
纷乱的思绪如同车窗外的车流,拥挤而嘈杂。顾魏下意识地又按了按胸口,那里除了哪里偶尔会出现的隐痛,更多了一份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忐忑。
车子驶入一个闹中取静的高档小区,绿植葱郁,环境清幽。陈一萌熟练地刷卡、入库,动作干净利落。
停稳车,她解开安全带,侧头看向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顾魏,声音平静:“到了。”
顾魏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也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初春微凉的空气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涌进来,让他混沌的大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跟着陈一萌走向电梯间,看着她刷卡、按亮楼层。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电梯运行的细微嗡鸣。沉默,带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滑开。
陈一萌率先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那扇深灰色的防盗门。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
顾魏的心,在门开启的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迈步,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踏入了陈一萌的私人领域。
预想中的冰冷、陌生、或者杂乱无章并未出现。
一股极其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木质香薰、干净棉麻织物和阳光晒过味道的、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如同温暖的海浪,瞬间扑面而来,将他紧紧包裹!
顾魏的脚步猛地顿在玄关,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怔在了原地。
玄关简洁明亮。米白色的地砖光洁如新,靠墙放着一个原木色的鞋柜,上面随意地搁着两把钥匙和一个素净的陶瓷收纳盘。
鞋柜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双鞋——有她常穿的低跟皮鞋,有舒适的家居拖鞋,甚至还有一双……看起来像是晨跑用的运动鞋。一切都井井有条,却又透着生活的痕迹。
他的目光越过小小的玄关,投向客厅。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洒进来,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温暖而通透。浅灰色的布艺沙发宽大舒适,随意地搭着一条米白色编织毯。沙发前的原木茶几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医学期刊和一本……眼熟的、深蓝色封面的《百年孤独》?旁边放着一个盛着半杯水的透明玻璃杯。
沙发对面的电视墙设计简洁,下方是一排嵌入式的书架。书架上的书摆放得并不算特别整齐,有厚重的医学专着,也有几本文学小说,甚至还有几本关于园艺和烹饪的书。书架的空隙处,点缀着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翠绿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着。
整个空间的主色调是温暖的米白、浅灰和原木色,干净、明亮、舒适,没有一丝一毫的冰冷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安稳、让人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的气息。
这股气息,这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和……熟悉感,如同穿越了七年时光的洪流,精准地击中了顾魏内心最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太熟悉了!
这种感觉,和当年他们在费城租住的第一个小公寓,那种推开家门就能感受到的、由她亲手营造出来的、让他无比心安的“家”的感觉,何其相似!那种对舒适、温暖和有序的追求,那种在专业书籍之外对生活细微美好的热爱,那种沉静中透着的坚韧……仿佛从未改变过!
时间,似乎在这里失去了它残酷的侵蚀力。
巨大的冲击让顾魏一时失语。他站在玄关,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空气。
胸腔里那颗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脏,在这份沉静的熟悉感中,奇迹般地缓缓平复下来,如同漂泊的船只终于驶入了宁静的港湾。
那份因七年分离而产生的强烈陌生感和忐忑不安,如同阳光下的薄雾,悄然消散了大半。
“愣着干什么?换鞋。” 陈一萌清泠泠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深灰色的男式拖鞋,放在他脚边,动作自然得仿佛早已准备好。
顾魏这才如梦初醒。
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双崭新的拖鞋,再看看陈一萌平静无波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笨拙地脱下自己的鞋子,换上那双柔软的拖鞋,尺寸竟然刚刚好。
他跟着陈一萌走进客厅。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整个空间。沙发,茶几,书架上的绿植,还有那本随意搁在沙发上的《百年孤独》……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气息,也都在温柔地抚慰着他那颗刚刚经历过风暴的心。
“你的房间在这边。” 陈一萌指了指客厅旁的一扇门,“之前是书房,临时收拾出来了。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你看看缺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个沉重的帆布旅行袋拎进房间。
顾魏跟着走进去。房间不大,但光线充足。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铺着浅蓝色的格子床单,床品都是他喜欢的素色但注重品质,整体看起来干净清爽。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书桌很空,显然是为了给他腾地方。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简易的衣架。
很简单的布置,却透着一股用心的整洁。
陈一萌放下旅行袋,直起身,目光扫过房间,似乎在确认是否妥当。然后,她转向顾魏,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治医师查房般的严肃:“既然住进来了,就要守我的规矩。”
她顿了顿,语速清晰,条理分明:
“第一,按时吃药,我会监督。”
“第二,作息时间严格按我定的来,晚上十点前必须上床。”
“第三,饮食清淡,禁烟酒,禁咖啡浓茶,禁一切刺激性食物。吃什么,我说了算。”
“第四,” 她的目光落在顾魏脸上,带着一丝警告,“绝对静养。工作相关的东西,包括手机,每天接触时间不超过一小时。我会定时检查。”
她一口气说完,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完全是给病人下达医嘱的架势。
顾魏听着这一条条“规矩”,看着她那张严肃认真的脸,非但没有觉得被束缚,反而觉得无比安心。这种被“管着”的感觉,带着她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切,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将他牢牢护在安全区内。
他看着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无比真诚地应道:“遵命,陈医生。”
陈一萌似乎对他的配合还算满意,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她没再多说,转身走出房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厨房看看。”
顾魏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听着厨房那边传来轻微的、收拾东西的声响。他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手指抚过崭新的格子床单,触感舒适。
他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属于她的空间的一角,再想起刚才踏入大门时那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和心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经历了最初的狂喜、紧张、震惊和此刻巨大的安宁后,终于稳稳地落回了原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空气中,那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舒适气息,如同无声的承诺,温柔地包裹着他。
七年的时光,或许改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如同她指间那枚温润的银戒,如同她亲手营造的这方天地里的气息,如同她此刻在厨房为他忙碌的身影……它们穿越了漫长的分离和各自的风霜,固执地保留着最初的模样,成为他动荡灵魂最坚实的锚点。
新的生活,就在这熟悉而令人心安的空气中,悄然开始了。
巨大的疲惫如同温柔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四肢百骸。顾魏只是想在崭新的床铺上稍作休息,感受一下这方属于她的空间的气息。
然而,身体在大病初愈后的虚弱感远超他的估计。柔软的床垫,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和淡淡的洗涤剂清香,像一张温柔的网,轻易地捕获了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海底,迅速变得模糊、遥远。窗外的阳光,书桌的轮廓,空气中那股令人心安的舒适气息……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
他甚至没来得及再多感受片刻这失而复得的“同居”氛围,沉重的眼皮就彻底合拢,呼吸很快变得均匀而绵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陈一萌在厨房简单归置了一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确认了基本的锅具碗碟都齐全可用后,才轻手轻脚地回到临时客卧门口。她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
他侧卧着,身体微微蜷缩,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厚实的外套早已脱下,只穿着单薄的上衣,更显清瘦。苍白的脸上,那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深的阴影,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脆弱感。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一萌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放轻脚步走进房间,从床尾拿起那条柔软的米白色编织毯——那是她沙发上常搭的那条。
她走到床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毯子展开,盖在顾魏身上,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他肩膀和胸口都妥帖地覆盖在温暖之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无声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安顿好了病号,接下来是现实问题——喂饱他。
陈一萌转身走向厨房。打开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时,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塑料和金属气息的“空荡感”扑面而来。冰箱内照明灯惨白的光线,清晰地映照出里面近乎荒凉的景象。
上层冷藏区,孤零零地立着几瓶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角落里,躺着半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牛奶,包装盒上印着的生产日期早已模糊。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隔板,干净得能反光。
下层冷冻区稍微“热闹”一点,但也仅限于几袋速冻饺子、汤圆和几块冻得像石头的牛排。那是她搬进来时备下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看来,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只是这个“不时之需”来得如此之快。
陈一萌扶着冰冷的冰箱门,看着里面这熟悉的、令人无奈的景象,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她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不,应该说回国之后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疯狂地运转在医院的手术室、门诊、病房和实验室之间。
公寓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短暂歇脚、补充睡眠的驿站。连在家睡觉的时间都像从海绵里挤出来的水,哪里还能分出多余的精力去打理生活,去填满一个冰箱?
她甚至记不清上一次正经在家开火做饭是什么时候了。食堂、外卖、或者在医院值班室对付一口,构成了她饮食的全部。冰箱里的空荡,不过是她生活状态最直观的注脚。
现在,不行了。
陈一萌关上了冰箱门,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她转身靠在流理台边,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依旧带着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
指尖在屏幕上熟练地滑动、点触。回国之后,迅速熟悉并依赖上这种便捷的生活方式,是她为数不多融入新环境的证明。她点开一个常用的生鲜配送App,界面清爽,分类清晰。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琳琅满目的商品图片,大脑如同开启了精准的手术模式,迅速筛选、判断。
“鲫鱼……要新鲜现杀的,处理干净。”
“嫩豆腐,内酯豆腐口感更滑嫩……”
“小葱,香菜……”
“菠菜……时令蔬菜……”
“鸡蛋……土鸡蛋……”
“小米……要今年的新米……”
“红枣,枸杞……”
她的手指点选着,动作果断而精准,如同在手术台上选择最合适的器械。每选中一样,脑海中便迅速勾勒出它能变成什么——鲫鱼豆腐汤,清炒菠菜,小米红枣粥……清淡,滋补,易消化,完全符合医嘱,也适合顾魏现在的肠胃。
购物车里的图标不断增加。她甚至没看价格,只关注着食材的新鲜度和品质描述。在确认订单前,她特意在备注栏里清晰地敲下一行字:‘食材请务必保证新鲜优质,病人术后恢复食用,感谢!’随后付款,选择最快的配送时间。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手机放在流理台上,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术前准备。她环顾着这个同样有些陌生的厨房——崭新的厨具在橱柜里闪着光,灶台干净得几乎能映出人影。对于她这个厨房新手来说,接下来的挑战,可能不亚于一台复杂的神经外科手术。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楼下。公寓里一片宁静,只有主卧方向隐约传来顾魏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如同最安心的背景音。
陈一萌走到客厅,目光落在沙发上那本摊开的《百年孤独》上。她走过去,拿起书,指尖拂过书页上熟悉的字迹。然后,她走到客卧门口,动作极轻地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细缝。
顾魏依旧沉沉睡着,盖着她亲手搭上的米白色毯子,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窗外的阳光在他身上移动了一小块位置,暖融融的。
陈一萌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阳光也洒在她的侧脸上,映照出那份沉静中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小指上那枚银戒,在光线下闪烁着温润而执着的光芒。
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是轻轻地带上了门。
接下来,就是等待食材送达,然后……迎接她职业生涯中,或许是难度系数最高的一次“手术”——为她的“病人”,也是她的“男朋友”,准备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晚餐。
阳光在客卧地板上悄然挪移,窗外的喧嚣被厚实的玻璃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顾魏是被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医院或父母家的声响唤醒的。不是心电监护仪的嘀嗒,也不是母亲轻手轻脚整理房间的窸窣。
是水流冲刷的哗哗声,间或夹杂着金属器皿轻微的碰撞声,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安静。
他睁开眼,大脑还有些混沌,身体沉甸甸的,仿佛睡了一个世纪。视线聚焦在陌生的天花板,几秒后,记忆才如潮水般涌回——她的公寓,她的毯子,她的“规矩”,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男朋友”和“休假”。
胸腔里那颗心脏,因为这清晰的认知,瞬间又变得鲜活有力起来。
他撑着坐起身,盖在身上的米白色编织毯滑落,带着她身上那种清冽又温暖的气息。客卧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那些细微的声响正从那里清晰传来。
顾魏轻手轻脚地下床,踩在柔软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像一只初到陌生领地、带着无限好奇又有些胆怯的猫,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透过那道缝隙向外望去。
视线穿过小小的走廊,落在开放式厨房的区域。
陈一萌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
她脱掉了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流畅的小臂线条。晨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勾勒出她清瘦而专注的背影。
流理台上,摊开着几个印着生鲜超市logo的袋子,里面是新鲜的鲫鱼、嫩豆腐、翠绿的菠菜和小葱。旁边放着崭新的砂锅、汤勺,还有一把看起来……过于锋利、与她此刻动作不太协调的厨房刀。
顾魏的目光瞬间被她手上的动作吸引。
她正低着头,极其认真地处理那条还在微微翕动鱼鳃的鲫鱼。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手术台上截然不同的笨拙和谨慎。
那双在无影灯下能精准分离毫米级神经血管、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此刻捏着滑腻的鱼身,显得有些无处着力。
刮鱼鳞的动作生涩而缓慢,刀锋小心翼翼地贴着鱼皮逆向推刮,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次下刀,她的肩膀都微微紧绷,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又陌生的操作。
偶尔刀锋打滑,她的身体会跟着极轻微地一晃,随即立刻稳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处理鱼腹内脏时,她的动作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指尖捏着鱼鳃的边缘,一点点往外扯,生怕弄破了苦胆。
那份专注和谨慎,甚至超过了她在手术台上处理最脆弱的脑组织。顾魏甚至能看到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额角渗出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细密汗珠。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
顾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他见过她在无影灯下掌控全局的冷静,见过她在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的锋芒,见过她面对质疑时不动声色的坚韧,却从未见过她如此……“接地气”的、带着点狼狈的笨拙。
为了他。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心底。她放下手术刀,离开她视为生命战场的手术室和病房,申请了宝贵的休假,像个最普通的人一样,站在陌生的灶台前,笨拙地学习如何为他炖一锅滋补的汤。
巨大的感动和心疼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比任何术后不适都更让他难以呼吸。他几乎想立刻冲出去,接过她手中的刀,告诉她“让我来”。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不仅关乎他的身体能否胜任,更关乎……她此刻那份无声的、执拗的心意。
他靠在门框边,屏住呼吸,贪婪地看着这难得的一幕。
陈一萌终于处理完了鱼,用清水反复冲洗干净。
她直起身,似乎轻轻舒了口气。接着,她拿起那块嫩豆腐,放在砧板上。刀尖悬在豆腐上方,她犹豫了几秒,仿佛在思考从哪里下刀才能切得方方正正。
最终,她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切成稍厚的片。刀锋落下,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特有的稳定轨迹,但对象变成了颤巍巍的豆腐,这稳定便显出一种奇异的反差萌。
切姜片,拍蒜瓣,切葱花……她的动作逐渐流畅了一些,但那份全神贯注的认真劲儿丝毫未减。每一个步骤都像是严格按照某种无形的“手术流程”在执行。
砂锅被放在崭新的燃气灶上,点火。蓝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她小心地倒入少许油,油热后,捏着鱼尾,将处理好的鲫鱼滑入锅中。
“滋啦——!”
热油遇到水汽的爆响在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一萌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极其敏捷地向后弹开了半步!完全是手术中遇到突发状况时的条件反射!
等她反应过来,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被自己反应逗乐的无奈,随即又立刻绷紧,拿着锅铲小心地靠近,试探着翻动锅里的鱼。
顾魏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胸腔因为憋笑而微微震动,不小心撞到门上,带来一丝轻微的闷痛,但这痛感很快被心底翻涌的甜蜜淹没。
厨房里渐渐弥漫开煎鱼的香气。陈一萌紧盯着锅里的鱼,直到两面都煎成漂亮的金黄色。她小心翼翼地加入足量的热水——水一入锅,瞬间翻滚出浓郁的奶白色!她似乎被这神奇的变化小小地鼓舞了一下,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弧度。
放入姜片、葱结,盖上砂锅盖,调成小火慢炖。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阶段,微微放松了肩膀,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
一转身,她的目光恰好对上了躲在门缝后偷看的顾魏。
顾魏被抓了个正着,脸上的笑意和来不及收回的专注目光无处遁形。他有些尴尬地站直身体,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咳……那个……好香。”
陈一萌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快得像错觉。她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眼神里那点被抓包的羞赧还未来得及完全藏好。
她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不是让你休息吗?怎么起来了?”
“睡饱了。”顾魏笑着走近厨房,目光扫过流理台上摆放整齐、等待下锅的菠菜和小米红枣,“闻到香味,被馋醒了。”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砂锅盖上氤氲出的热气,听着里面咕嘟咕嘟的、令人心安的声响。那股浓郁的、带着姜葱辛香的鱼汤气息,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冷香和厨房里新器具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只属于此刻的、温暖的家的气息。
“辛苦了,陈医生。”他侧过头,看着她依旧专注盯着砂锅火候的侧脸,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感激,“为了我这个‘病号’,真是大材小用了。”
陈一萌没有转头看他,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习惯性地,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动作流畅得如同每日查房。确认没有异常发热,她才收回手,目光依旧落在砂锅上,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落进顾魏耳中:“手术刀能救人,”她顿了顿,拿起汤勺,轻轻搅动了一下锅里奶白浓郁的汤汁,看着翻滚的豆腐块,“汤勺也能。”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将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砂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空气中那份温暖踏实的气息更加清晰可闻。
小指上的银戒,在氤氲的水汽中,依旧闪烁着温润而执着的光芒。
这是他们的新生活。从一碗笨拙却饱含心意的鲫鱼豆腐汤,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