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华清医院消化外科的走廊还带着清晨的宁静。
顾魏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刚将白大褂换上，在办公桌前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有些粗鲁地推开了。
抬头一看，是陈明。
他顶着一头似乎没怎么认真打理的头发，脸上写满了“郁闷”两个大字，手里举着两杯外卖咖啡，没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喏，你的。”陈明把其中一杯咖啡“咚”地放在顾魏面前，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重重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
顾魏挑了挑眉，拿起咖啡看了一眼，是他常喝的美式。
他不动声色地将咖啡杯往旁边挪了挪，离自己的键盘和病历本远了一点，这才看向瘫成一片的陈明，语气平淡无波：“怎么了？一大清早丧着个脸。”
陈明又叹了口气，拖长了调子，苦大仇深地说：“哥们儿心情不好，彻夜难眠，急需找个人诉诉苦！想来想去，就你这儿最清净，还能蹭顿饭……不是，还能得到点理性分析。”
顾魏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味道正好。他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算是默许了这个临时的“诉苦大会”，言简意赅：“说吧。”
陈明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立刻坐直了些，语速加快：“我昨天！不是去相亲了吗？就我妈给介绍那个！”
“嗯，”顾魏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刚开始，人姑娘对我吧，也就那样，客客气气的，没什么太大兴趣的样子。吃完饭，我说我送你回去吧，她也没拒绝。结果！”陈明一拍大腿，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结果她跟着我走到停车场，一看见那车——就你的大GLE——哎哟喂，那眼睛‘唰’一下就亮了！”
顾魏喝咖啡的动作顿了一下，隐约猜到了后续。
陈明模仿着姑娘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哎呀，陈医生，这是你的车呀？品味真不错！’ 好家伙，一路上，主动跟我聊工作，聊生活，聊兴趣爱好，态度那叫一个热情！临下车前，还主动扫我微信，说‘以后常联系’！”
他说完，眼巴巴地看着顾魏，一脸“你快点评评理”的表情。
顾魏放下咖啡杯，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那还不好？这不就算是成了？你不是正愁没进展吗？”
“好什么呀！”陈明一下子又垮了回去，哭丧着脸，“哥们儿开的是你的车！她看上的那是我吗？那看上的是你的GLE带来的光环！你说说，现在这小姑娘怎么都这么……这么市侩呢！”他愤愤不平地总结道，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欺骗。
顾魏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几秒，然后非常客观且冷静地给出了分析：“第一，她并不确定那是不是你的车，也可能认为是你自己的。第二，物质条件本身也是择偶标准之一，无可厚非。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看着陈明，一字一句地说：“你之所以能借到我的车，是因为你有一个愿意把车借给你的朋友。这难道不也是你个人魅力或者说人际关系价值的一种体现吗？”
陈明被他说得一愣，张了张嘴，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魏没再理他，重新拿起咖啡，目光已经转向了电脑屏幕，开始一天的工作。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明独自消化着这番“高论”，以及他内心关于“真诚”与“现实”的激烈斗争。看来这位陈医生的相亲之路，注定不会太平坦了。
陈明被顾魏那一番“人际关系价值论”说得有点懵，愣在原地消化了好一会儿。
他挠了挠那头本就有些乱糟糟的头发，脸上的表情从愤愤不平逐渐转变为一种深沉的思考，紧接着，又变成了一种豁然开朗般的……焦虑。
他猛地往前一探身，胳膊肘撑在顾魏的办公桌上，眼睛瞪得溜圆，语气急切地抛出了一个新问题：“顾魏！照你这么说，那哥们儿我是不是也得赶紧的，‘鸟枪换炮’，把咱那辆小破车给换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语速飞快：“你看啊，现在这社会多现实！我开着我那辆都快散架的小破车去相亲，人家姑娘一看，嚯，这穷酸样，谁乐意跟你啊？要是我也开个像你那样的，不说GLE吧，起码也得是个像模像样的，那是不是成功率就能蹭蹭往上涨？不然就靠我这‘内在美’，得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对象啊！”
他眼巴巴地望着顾魏，仿佛在寻求一个权威的肯定，好为自己潜在的“冲动消费”找到正当理由。
顾魏刚点开一份电子病历，闻言，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用一种看透一切却又带着点无奈的眼神扫了陈明一眼，语气平淡地反问道：“所以，你找女朋友，是为了跟你的车过日子？”
“啊？”陈明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魏不急不缓地继续道，逻辑清晰得像是在做病例分析：“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你开什么车而决定是否跟你交往。那这样的关系，是你想要的吗？车的价值会折旧，人的喜好会变。今天她喜欢奔驰，明天可能就喜欢保时捷了。你打算一直追着车的型号跑？”
他顿了顿，看着陈明有些怔住的表情，给出了一个更贴近他们职业的比喻：“这就好比看病，你头痛，吃止痛药能暂时缓解，但根源可能在于你熬夜或者颈椎问题。换车，就像吃止痛药，或许能暂时吸引到一些关注，但解决不了你‘找不到合适对象’这个根本问题。你得先搞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找个什么样的伴侣。”
陈明被这一连串冷静又犀利的话砸得有点晕，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顾魏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他讪讪地缩回胳膊，嘟囔着：“那我这‘内在美’也得有机会展示才行啊……第一印象总归很重要嘛……”
顾魏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手指一边敲击键盘，一边下了最终“诊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提升自己是正道。至于车，等你自己真的想换、并且有能力换的时候，再考虑不迟。靠借来的车吸引的目光，就像麻药，药效过了，该疼还是疼。”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陷入沉思的陈明，专注地处理起自己的工作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清脆的敲击声，以及陈医生关于“内在美”与“四个轮子”之间辩证关系的、漫长的灵魂拷问。
陈明被顾魏那番“治本不治标”的冷静分析噎得够呛，但显然没那么容易说服。
他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最后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对着顾魏大倒苦水：“哥们儿！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典型的饱汉不知饿汉饥！”
他挥舞着手臂，声音都提高了八度，“你看看你！啊？人生赢家模板！工作，那是顶尖专家，院长面前的红人！感情，哎哟喂，甜蜜美满，都订婚了！生活，房子爹妈都给全款买好了！这都不算啥。”
他猛地顿住，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顾魏鼻子前，痛心疾首地说：“最关键的问题！是你这张妖孽的脸！你自个儿心里没数吗？从你当初空降到咱们华清医院开始，你算算，咱们医院，上至……呃，下至刚来的小护士，有多少女性同胞对你表示过‘兴趣’？嗯？你简直就是行走的芳心纵火犯！”
陈明越说越激动，仿佛积压已久的不满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现在倒好！你居然！你竟然！把陈一萌给收了！那可是陈一萌！咱们医院的冰山女神！多少人的梦中情人！哎哟喂，想想我就气死了简直！好事怎么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呢？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他最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回椅子上，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做出一副心痛欲绝的模样。
一直绷着脸故作严肃的顾魏，终于被他这一连串声情并茂、极度浮夸的控诉给逗笑了。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低低的闷笑声，再抬起头时，眼角都染上了些许笑意，那张被陈明称为“妖孽”的脸上，瞬间冰雪消融，光华夺目。
“行了，”顾魏止住笑，语气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他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陈明见他笑了，更来劲了，“你敢说你没收到过情书？没被堵在办公室门口送过早餐？哦对了，上次那个病人家属，非要给你送锦旗，结果锦旗里面夹着张电影票，别以为我不知道！”
顾魏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这些陈年旧事，他向来懒得理会，也从未放在心上。
他看着陈明，难得地用了种调侃的语气回敬：“所以，你是觉得，我找到一萌，是靠这张脸？”
“那不然呢！”陈明理直气壮。
顾魏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语气变得温和而认真：“也许是因为，只有她，看到我的时候，第一眼不是这张脸，而是我这个人本身。”甚至，看到的还是他最脆弱、最需要被照顾的一面。
陈明愣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里蕴含的东西触动了，一时忘了反驳。
顾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恢复了平常的冷静：“至于你，与其在这里纠结车和脸，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让你未来的女朋友，第一眼看到的是你陈明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杀手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萌那么好‘骗’的。”
这一刀补得精准又“狠毒”，陈明顿时哀嚎一声，彻底蔫儿了。
得，诉苦没得到安慰，反而被塞了一嘴狗粮外加一顿灵魂暴击。陈医生今天的心理健康状况，看来是难以恢复了。
陈明还沉浸在“人比人气死人”的悲愤情绪中，对着顾魏这张“罪证确凿”的脸长吁短叹。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滑稽，一边是顾魏带着无奈笑意的平静，一边是陈明夸张的“emo”现场。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随即被推开一个小缝。
杜文俊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点匆忙，看到顾魏和陈明都在，连忙说：“顾魏哥，主任找你，让你赶紧去他办公室一趟，好像有点急事。”
顾魏闻言，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立刻恢复了工作状态。他朝小杜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哎！”小杜完成任务，缩回头，轻轻带上了门。
顾魏站起身，顺手整理了一下刚才坐下时微皱的白大褂下摆，对还瘫在椅子上扮演“忧郁王子”的陈明说：“主任找，我先过去一趟。”
陈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语气依旧哀怨：“走吧走吧，你去忙你的国家大事、救死扶伤去吧。不用管我，让我自己一个人静静地emo一会儿，思考一下这个看脸的世界……”
顾魏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好吧，那你慢慢思考。我就不留在这里……继续刺激你了。”
说完，他拉开房门，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留下陈明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对着空气继续他的“悲春伤秋”以及对“不公平世界”的无声控诉。
只是不知道，这位陈医生的“emo”时间，能持续到第几个来找顾魏看病历的住院医进来。
顾魏快步走到刘主任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刘主任沉稳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刘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在看一份文件。
见到顾魏，他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赞许的笑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顾魏来了，坐。”
顾魏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姿态端正。他注意到刘主任手边放着一份似乎是人事相关的文件夹，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
刘主任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先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刚从上海回来，感觉怎么样？那台手术强度不小，身体还吃得消吗？”
“谢谢主任关心，我很好，休息一晚已经缓过来了。”顾魏如实回答，语气平稳。
“嗯，那就好。”刘主任点了点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神情变得正式了些，“找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正式通知你，也是跟你谈谈下一步的安排。”
他拿起那份文件夹，打开，看向顾魏：“院里今年的高级职称评审工作马上就要启动了。经过科室核心组讨论，并报请院领导批准，决定推荐你申报副主任医师职称。”
虽然有所预感，但听到这个消息正式从刘主任口中说出，顾魏的心还是微微动了一下。副主任医师，俗称“副高”，是医生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要台阶，不仅代表着专业水平的认可，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和更广阔的平台。
刘主任看着顾魏，目光中带着欣赏和期许：“你在德国合作项目上的突出贡献，加上这次在上海成功完成的这台极高难度的手术，充分证明了你的业务能力、学术水平和应对复杂情况的能力，已经完全达到了副高的要求。甚至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语重心长：“尤其考虑到你之前身体的原因，经历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现在能以更强的姿态回归，并且在科研和临床上都取得了新的突破，这非常不容易。院里和科室都对你寄予厚望。”
顾魏认真听着，心中感慨万千。
从术后被限制手术，到逐渐转向研究、国际合作，再到如今重新站稳手术台并获得晋升机会，这一年多来的起伏和努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谢谢主任和院里的信任。”顾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但细微处能听出郑重。
“这是你应得的。”刘主任摆摆手，“找你来，一是正式通知你，让你开始准备评审材料，论文、科研成果、病例报告这些，都要好好梳理。二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对于晋升之后的工作，有什么规划？”
顾魏略微沉吟，思路清晰地回答：“主任，我会认真准备评审。在工作上，我还是希望能在临床、科研和教学上找到更好的平衡点。德国的合作项目我会继续跟进，争取早日实现临床转化。同时，我也愿意在科室里承担更多的带教任务，把一些经验分享给年轻医生。”
他的回答务实而沉稳，没有因为即将晋升而好高骛远，依然立足于根本。
刘主任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很有想法，保持这个状态。评审材料准备过程中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或者科室秘书。”
“好的，主任。”顾魏起身，“那我先回去准备了。”
“去吧。”刘主任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长者的关怀，“顾魏，前途无量，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任何时候都不能大意。”
“我明白，谢谢主任。”
走出主任办公室，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洒下来。
顾魏轻轻关上门，站在原地，微微吸了一口气。
副高，这是一个新的起点。他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很想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陈一萌。
他一边朝着自己办公室走去，一边掏出了手机。
顾魏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发现陈明居然还没走，不仅没走，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在椅子上刷手机，只是脸上的表情从“悲愤”变成了“百无聊赖”。
见顾魏回来，陈明立刻抬起头，把手机屏幕转向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活泛：“哎，你回来得正好！哥们儿为了感谢你昨天的救命之恩。虽然车是借的，但心意是真的！中午我请你吃饭，想吃啥？我看看附近有啥好吃的……”他一边说一边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着。
顾魏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对于陈明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性子早已习惯。
他刚拿起笔准备继续看之前没看完的病历，就听到陈明像是随口一问：“对了，刚才刘主任火急火燎地找你，啥事儿啊？”
顾魏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标注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没什么，谈升副高的事。”
“哦，升副高啊……”陈明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手指还在屏幕上滑动。
两秒钟后，他划拉屏幕的动作猛地停住，脖子像是生了锈一样，一格一格地转向顾魏，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等会儿？！升副高？！谁要升？！”
顾魏这才抬起头，看向他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依旧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确认道：“我。”
“什么？！”陈明像是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由于动作太猛，差点带倒椅子。
他双手撑在顾魏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脸都快凑到顾魏面前了，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你？！副高？！真的假的？！哥们儿你没开玩笑吧？！”
他上下打量着顾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你这……你这恢复上岗才多久啊？！这就副高了？！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出一副受到巨大打击的模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再次看向顾魏，眼神复杂，混杂着震惊、羡慕、以及一丝“果然人比人气死人”的悲凉。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悲愤”转为“理直气壮”，他大步走回桌前，拿起自己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一口气喝完，然后重重地把空杯子放下，对着顾魏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顿饭不能我请了！”
顾魏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陈明叉着腰，掷地有声：“必须你请我！给你庆祝升职！顺便……安慰一下我这颗被你接连暴击的、脆弱的心灵！我要吃顿好的！必须狠狠宰你一顿！”
他那副样子，仿佛顾魏晋升副高是对他个人的巨大伤害，而顾魏请他吃饭是天经地义的补偿。
顾魏看着他又开始耍宝，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合上病历本，站起身：“行，我请。想吃什么？”
“这还差不多！”陈明立刻眉开眼笑，赶紧抓起手机，“我得好好看看，哪家最贵……不是，哪家最适合庆祝！”
办公室里，刚刚还萦绕着的关于职称晋升的严肃气氛，瞬间被陈明这家伙搅和得烟消云散，只剩下轻松和一点点无奈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