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庙里那股檀香味,闻了二十年。
冷紫嫣站在祭台前,看着那三排黑漆漆的牌位。最上面是冷氏先祖,往下是她“父母”,最下面空着一格——本该放她未来的牌位。
礼部尚书捧着金册,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
“冷氏女紫嫣,今告于列祖列宗……”她忽然伸手,夺过金册。
金册很沉,边缘硌手。上面刻着她新编的身世:冷氏嫡女,父母双亡,养在深闺,通经史,晓时务。
全是假的。礼部尚书愣住。“娘娘……这是祭祖大典,您……”
冷紫嫣没理他。她走到祭台前,踮脚,取下最中间那块牌位。牌位崭新,刻着“先考冷公讳文渊之位”。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然后转身,将牌位扔进香炉。
铜制香炉里炭火正旺。牌位砸进去,溅起火星,很快烧起来。黑烟腾起,混着檀香味,变成一股诡异焦糊气。
满堂哗然。
几十个宗室长老瞪大眼,有人捂住胸口,有人指着她发抖。
“你、你疯了!那是你父亲的牌位!”冷紫嫣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我父亲?”她指着燃烧的牌位,“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们就给我找了个爹?”
她走到第二个牌位前,取下,扔进火里。
“这个‘母亲’,我更没见过。听说她‘病逝’时,我还在襁褓中——怎么,我会克母?”
第三个牌位。第四个。
她一个个取下,一个个扔进火炉。动作不紧不慢,像在清理垃圾。火焰越蹿越高,映亮她苍白脸庞。
烟熏得眼睛疼,但她没躲。长老们终于反应过来,扑上来阻拦。“住手!这是大逆不道!”
“列祖列宗在上,你怎敢……”冷紫嫣转身,抽出佩剑。
剑尖指向最前面的长老。“再往前一步,我让你先去见祖宗。”长老僵住,不敢动。
冷紫嫣继续扔牌位。直到祭台空了,只剩最上面那排先祖牌位。她犹豫片刻,没动那些。
毕竟那些是真死人,得给点尊重。她扔完最后一块牌位,拍拍手上灰。
“现在。”她说,“这个‘冷氏贵女’的身份,我不要了。”
大殿死寂。只有火焰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钟声。殿门忽然推开。
沈璟竤走进来,一身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了眼燃烧的香炉,又看了眼冷紫嫣手里的剑。
“闹完了?”
“没完。”冷紫嫣说,“还有件事,得说清楚。”她转身,面向所有宗室长老。
“各位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世吗?好,我今天告诉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
“先帝在位第十八年,北境战乱。有位女将镇守雁门关,怀孕八月仍披甲上阵。那一仗打了三天,她赢了,也早产了。”
长老们脸色开始变。
“孩子生下来,父亲是谁不知道——因为女将战死前,没来得及说。孩子被送回京城,交给一个嬷嬷抚养。”
冷紫嫣顿了顿。
“那个孩子,就是我。那位女将,是先帝的……秘密情人。”满堂倒抽冷气声。
有人瘫坐在地,有人捂住嘴,有人脸色惨白如纸。
“先帝不敢认我,因为那会暴露他的丑闻——御驾亲征时睡了女将,还让人家怀了孩子。”冷紫嫣声音很平静,“所以他给我编了个身份,冷氏遗孤。养在深宫,不见天日。”
她看向沈璟竤。“这事,陛下也知道。对吧?”
沈璟竤点头。“知道。”“那为什么不早说?”有长老嘶声问。
“因为没必要。”沈璟竤走到冷紫嫣身边,“她是私生女也好,是冷氏贵女也罢——有什么区别?她立的功是真的,她的本事是真的。这就够了。”
他揽过冷紫嫣肩膀。
“至于那些牌位,烧了就烧了。假的留着干什么?当摆设?”
火焰渐渐熄灭。香炉里只剩一堆黑灰,风一吹,飘散在大殿里。落在那些长老衣袍上,像下了一场黑色的雪。
冷紫嫣忽然觉得很累。累到骨头缝都在疼。
她推开沈璟竤,走到殿外。天已经黑了,繁星满天。夜风吹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
沈璟竤跟出来。
“后悔吗?”“后悔什么?”
“烧了那些牌位。”沈璟竤说,“那是你最后的退路。没了‘冷氏贵女’这身份,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冷紫嫣仰头看星星。看了很久。
“我本来也一无所有。”她说,“这个身份是偷来的,父母是编出来的,连名字……都不是真的。”
她转身看他。
“沈璟竤,你说要给我个新身份。但我想了想——我不要身份了。我就是我,冷紫嫣。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棋子,就只是我自己。”
沈璟竤沉默。然后他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
“好。”他说,“那朕也给你个承诺——从今往后,你不必是谁的女儿,不必是谁的臣子。你就是冷紫嫣,是朕的皇后,是跟朕并肩站着的那个人。”
他扯下身上龙袍。龙袍很重,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抖开,披在她肩上。
袍子太大,拖到地上。
“这件衣服,以后分你一半。”沈璟竤替她系好衣带,“这江山,也分你一半。咱们俩……重新定这人间规矩。”
冷紫嫣抓住龙袍一角。布料很滑,绣着的龙纹硌着手心。
“沈璟竤。”
“嗯?”
“这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朕没想收。”沈璟竤握住她手,“冷紫嫣,咱们俩都是疯子。疯子配疯子,刚好。”
远处传来脚步声。宗室长老们追出来,看见沈璟竤给冷紫嫣披龙袍,齐齐跪倒。
“陛下!这不合礼制!龙袍乃天子专属……”
“闭嘴。”沈璟竤头也不回,“再啰嗦,朕把你们也扔进火里。”
长老们噤声。沈璟竤拉着冷紫嫣,走下宗庙台阶。龙袍太长,冷紫嫣走得很慢。他干脆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你干什么?”冷紫嫣一惊。
“抱你回去。”沈璟竤大步往前走,“穿着龙袍,得有点排场。”
他抱着她,穿过长长的宫道。沿途宫人跪了一地,头都不敢抬。月光洒在两人身上,龙袍金线折射出细碎光芒。
回到乾清宫,沈璟竤把她放在榻上。
他蹲下身,替她脱下龙袍。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珍宝。
“疼吗?”他忽然问。“什么?”
“烧牌位的时候。”沈璟竤抬眼,“心里疼吗?”
冷紫嫣愣住。许久,她点头。
“疼。”她说,“虽然知道是假的,但烧的时候……还是疼。”
沈璟竤没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很好,照得庭院像铺了层银霜。
“朕小时候,也烧过一次牌位。”他背对着她,“朕母妃的牌位。”
冷紫嫣看着他背影。“为什么?”
“因为她没死。”沈璟竤声音很轻,“先帝把她关在冷宫,对外说病逝。朕登基后去找,人已经疯了,认不得朕了。”
他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朕把牌位烧了。假的留着干什么?骗自己?”
冷紫嫣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支持她烧牌位。
因为他们都一样——都是被命运戏弄的人,都活在谎言里,都拼命想撕开那层假面,哪怕会鲜血淋漓。
“你母妃……”她犹豫,“还活着?”
“活着。”沈璟竤走回来,坐下,“朕把她接出来,安置在宫外。她眼睛快瞎了,记性也不好,但至少……朕知道她在哪儿。”
他握住冷紫嫣的手。“冷紫嫣,咱们俩都够惨的。但至少现在,咱们有彼此。这就够了,对吧?”
冷紫嫣反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够了。”后半夜,冷紫嫣睡不着。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案上堆着未批的奏章,都是关于新政的——漕运改革,赋税调整,边关布防。
她翻开一本,提笔批阅。待到第三本时,沈璟竤醒了。
他揉着眼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怎么不睡?”
“睡不着。”“想什么呢?”冷紫嫣放下笔。
“我在想……那些宗室长老,不会善罢甘休。今天这出戏,他们会记一辈子。”
“记就记。”沈璟竤下巴搁在她肩上,“朕还怕他们不成?”
“不是怕。”冷紫嫣说,“是烦。天天跟他们斗,累。”
沈璟竤笑了。“那你想怎样?把他们全宰了?”
“想。”冷紫嫣很认真,“但不行。杀光了,谁干活?”
“你还真想宰啊?”“真想。”
沈璟竤大笑。笑够了,他松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吹进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冷紫嫣。”他说,“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你当皇后吗?”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敢跟朕说实话。”沈璟竤回头看她,“敢骂朕,敢跟朕吵架,敢说‘陛下你错了’。满朝文武,没一个敢。”
他走回来,靠在书案上。“那些人,要么怕朕,要么想利用朕。只有你……把朕当个人。会累,会错,会发疯的普通人。”
冷紫嫣看着他。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他半边脸。那张脸上没了平时的狂妄,只剩下疲惫。
像个迷路的孩子。“沈璟竤。”她叫他。
“嗯?”“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我帮你顶着。”
沈璟竤愣住。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她脸颊。“这话……朕记住了。”
他重新躺回榻上,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眉头舒展,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冷紫嫣继续批奏章。待到天亮时,窗外传来鸟鸣。她放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沈璟竤还在睡。她走到榻边,替他盖好被子。刚要离开,被他抓住手腕。
“去哪?”
“上朝。”“再睡会儿。”沈璟竤闭着眼,“让他们等着。”
“不行,今天有重要事。”“什么事比睡觉重要?”冷紫嫣笑了。
“去会会那些宗室长老。”她说,“昨天烧了他们牌位,今天得给个说法。”
沈璟竤睁开眼。“朕陪你去。”
“不用。”冷紫嫣按他躺下,“你睡你的。我能应付。”
她起身,走到屏风后。那里挂着一套新朝服——不是女官服,也不是皇后礼服,而是特制的玄色官袍。
袍身绣着金凤,凤眼用红宝石镶嵌。
这是沈璟竤让人赶制的,说是“皇后兼帝师”的专属朝服。
冷紫嫣换上朝服,对镜整理衣冠。镜中人眉眼冷峻,眼底有未散的疲惫,但腰背挺直。
她转身走出内殿。沈璟竤已经坐起来,靠在榻上看着她。
“冷紫嫣。”
“嗯?”
“别手软。”他说,“谁敢废话,直接打出去。出了事,朕兜着。”
“知道。”她推门出去。
门外,太监宫女跪了一地。看见她身上朝服,都愣了愣——这既非后妃,也非臣子,到底是什么?
冷紫嫣没解释。她大步走向金殿朝会时辰未到,但金殿里已经站满了人。
宗室长老们聚在左侧,个个脸色铁青。文臣武将在右侧,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冷紫嫣走进来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几十双眼睛盯着她身上那件古怪朝服,盯着她腰间佩剑——按制,上朝不得佩剑。
但她赔了。不仅佩了,还握在手里。她走到御阶下,站定。没跪,也没行礼,就那么站着。
“冷紫嫣!”一位老亲王忍不住出声,“你昨日在宗庙……”
“我昨日在宗庙烧了假牌位。”冷紫嫣打断,“有什么问题?”
老亲王噎住。“那些牌位是先帝钦定!”另一位长老嘶声,“你烧牌位,就是藐视先帝!”
“先帝钦定的是我的身份,不是那些牌位。”冷紫嫣环视众人,“各位要是不信,可以去查宗室档案——冷文渊夫妇,可有子嗣?”
无人应答。因为都知道,冷文渊夫妇确实无后。这个“冷氏贵女”,本就是凭空捏造。
“既然无子嗣,那些牌位就是假的。”冷紫嫣说,“我烧假东西,犯哪条律法?”
一位老臣颤巍巍开口。“可、可你当众烧毁,有辱斯文……”
“斯文?”冷紫嫣笑了,“各位编造我身世的时候,怎么不讲斯文?把我当棋子摆布的时候,怎么不讲斯文?”
她走到那位老臣面前。“张大人,您家三公子去年强占民田,逼死三条人命。您动用关系压下案子,这算斯文吗?”
老臣脸色煞白。“李大人,您侄儿科举舞弊,您帮忙疏通。这算斯文吗?”
“王大人,您贪墨修河款,导致黄河决堤,淹死百姓无数。这算斯文吗?”
她一个个点名。每点一个,就甩出一桩罪证。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殿内气氛越来越压抑。
有人开始擦汗,有人低头不敢看她,有人腿软想跪。点完第七个,冷紫嫣停住。
“各位要跟我讲礼法,讲规矩。”她说,“好,咱们就好好讲。先从各位家里的烂账讲起,讲清楚了,再讲我的事。”
她转身,面向御阶。那里还空着,沈璟竤还没来。
“陛下到——!”太监尖细嗓音响起。
沈璟竤走进金殿,一身龙袍,头发束得随意。他扫了眼殿内,打了个哈欠。
“吵完了?”冷紫嫣躬身:“臣在跟各位大人……讲道理。”
“讲通了吗?”“还没。”
“那继续。”沈璟竤在龙椅上坐下,跷起腿,“朕听着。”
冷紫嫣转身,重新面对众臣。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王大人贪墨修河款。”她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这是户部的账,清楚记着每一笔银子去向。王大人,需要我念出来吗?”
那位王大人扑通跪倒。“陛下!臣冤枉……”
“冤枉?”沈璟竤挑眉,“那好,朕让刑部彻查。查出来是真的,夷三族。查出来是假的,朕还你清白——怎么样?”
王大人瘫软在地。沈璟竤笑了。“看来是没冤枉。”他看向其他人。
“还有谁觉得自己冤枉?站出来,朕一起查。”
无人敢动。沈璟竤满意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冷紫嫣烧牌位的事,到此为止。谁再提,朕就查谁家的烂账。听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声音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沈璟竤也不在意。他站起身,走到冷紫嫣身边。
“散朝。”
他拉起她手,往外走。走到殿门口时,回头补了一句。
“哦对了,从今天起,冷紫嫣就是皇后兼帝师。见她如见朕——谁敢不敬,剁了喂狗。”
说完,两人并肩走出金殿。阳光刺眼,照在汉白玉阶上。冷紫嫣眯起眼,忽然觉得手被握紧。
沈璟竤低声说:“演得不错。”“你也是。”“晚上吃什么?”
“随便。”
“那朕让御膳房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两人就这么聊着家常,慢慢走回后宫。身后金殿里,众臣面面相觑,久久不敢散去。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这朝堂的规矩……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