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报告送来的时候，窗外的梧桐树正飘下今年的第一片黄叶。
林默翻开那份厚重的文件，纸张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三百二十七页，从利雅得银行的转账凭证到吉达港的报关单，所有能想到的环节都查了一遍。结论写在最后一页，只有两行字：
“经核查，沙特Neom项目首期工程资金流向清晰，合同执行合规，未发现异常关联交易及利益输送迹象。建议按原计划推进后续工作。”
落款处是张伟和纪委书记两个人的签名，墨迹很新。
李雪站在办公桌前，轻声补充：“张副书记特意让我转告，账面上确实干净。但他说……沙漠里的账，有时候风一吹就变了样。”
林默合上报告。风一吹就变样。这话说得巧妙。
“专案组那边呢？”
“还在深挖刘振邦的海外关系网，暂时没有涉及沙特项目的新线索。”李雪顿了顿，“不过昨天纪委的同志私下提醒，让咱们出去的时候，所有商务接待都要留痕，特别是礼品往来。”
“知道了。”林默把报告锁进抽屉，“通知张澜，后天下午开行前会。你和我一起去。”
李雪点头，退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林默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辆贴着“专案组”字样的黑色轿车。刘振邦倒台已经半个月了，但这些车还在，说明事情远没有结束。
手机震动，是周正海发来的短信：“明天上午十点，市委开会。你下午的航班？”
“晚上八点，mU501。”林默回复。
“好。回来再谈。”
短短六个字，林默却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周正海从来不说废话。
他打开电脑，调出沙特之行的行程表。剪彩仪式、技术交流会、商务晚宴、二期项目预备谈判……排得密密麻麻。沙方这次很重视，安排了王储办公室的人全程陪同。规格越高，意味着越不能出错。
浦东机场的贵宾厅里，林默见到了张澜。
她穿着深灰色的商务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行李箱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托运标签——这是常年飞国际航线的人特有的习惯。看见林默，她快步走过来，伸手时袖口露出一截精致的腕表。
“林局长，都准备好了。”
“资料都带齐了？”林默和她握了握手。
“三套备份，纸质版、电子版、云端加密存储。”张澜拍了拍随身的手提箱，“沙方这次派出的谈判代表是阿卜杜勒亲王的经济顾问，背景很深。我托人打听过，这人去年经手过卡塔尔的液化天然气项目，谈判风格……很硬。”
“多硬？”
“上次谈判，他让德国公司的代表团在会议室里等了四个小时，理由是‘需要祈祷’。”张澜笑了笑，“但最后签下来的价格，比市场价低了十二个百分点。”
林默点点头。硬骨头，但啃下来就是肉。
登机广播响起。头等舱通道已经排起了队，李雪在前面办手续，林默和张澜跟在后面。过安检时，张澜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微变。
“怎么了？”
“没事。”张澜迅速按掉电话，“家里的事。”
但林默注意到，她握手机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飞机爬升过对流层，舷窗外最后一片陆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云海。
林默刚把安全带指示灯按灭，就听见过道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他抬眼，看见一双包裹在肉色丝袜里的小腿停在了自己座位旁。往上看，是浅蓝色的空乘衬衫，领口系着精致的丝巾，再往上——
“林默！”
声音清脆得像铃铛，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
赵馨站在过道里，手里端着托盘，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眼线微微上挑，口红是时下流行的烂番茄色，衬得皮肤格外白皙。头发盘成标准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么巧？”林默也有些意外。
“巧死了！”赵馨笑得更灿烂了，“我都飞这条线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遇到您！”
她说着，很自然地弯腰把托盘放在林默的小桌板上。弯腰的瞬间，衬衫领口微微敞开了一线——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但林默还是看见了里面浅粉色的蕾丝边缘。
赵馨似乎毫无察觉，直起身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笑盈盈地看着林默：“我听说您现在是书记了？那我是不是得改口叫林书记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试探。
“不用。”林默摇头，“还按以前的称呼就行。”
“那不行！”赵馨却认真起来，“规矩就是规矩。您现在可是领导，我得……”
“赵馨。”林默打断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赵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三年零四个月。第一次见面是2019年11月，您飞北京，我服务的航班。”
她记得这么清楚，林默反倒有些意外。
“所以，”林默说，“还叫林默。”
赵馨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她没再坚持，只是笑着点头：“好嘞！那林默同志，今天想喝点什么？我们新进了云南的普洱，要不要试试？”
“矿泉水就行。”
“得令！”赵馨转身去取水，步伐轻快。她今天穿的制服裙比标准款略短一寸，刚好在膝盖上方，肉色丝袜包裹的小腿线条笔直匀称，脚上是黑色的哑光高跟鞋。
林默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见她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第三分局的副书记，去北京开会，赵馨是那趟航班的乘务长。飞机遇到强气流，颠簸得厉害，有个小孩吓哭了，赵馨蹲在过道里哄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孩子破涕为笑。
下飞机时，林默对她说：“你很有耐心。”
赵馨当时笑得特别开心：“因为我喜欢小孩子呀！”
后来在行李转盘又遇到了，才知道两人都住在浦东，顺路拼了辆车。路上聊起来，发现都是重庆人，赵馨兴奋得直拍手：“老乡啊！那我必须请您吃饭！”
那顿饭吃了火锅，辣得林默满头大汗。赵馨却面不改色，还笑他：“林书记，您这吃辣水平有待提高啊！”
从那以后，两人偶尔会在机场遇到，每次都匆匆打个招呼。赵馨总是那么热情，像个小太阳，能驱散旅途的疲惫。
“来，您的水。”赵馨的声音把林默拉回现实。
她递过矿泉水瓶时，手指有意无意地碰到了林默的手。很轻的触碰，像羽毛划过。
“谢谢。”林默接过水。
赵馨没立刻离开，而是在旁边的空乘座椅上坐下了——头等舱客人不多，她有这个空闲。坐下时，裙摆又往上缩了一点点，肉色丝袜与裙摆之间，露出一截白皙的大腿肌肤。
“您这次去利雅得……还是为了那个沙漠里的项目？”她问。
“嗯，剪彩仪式。”
“真厉害。”赵馨托着下巴，眼神里满是羡慕，“我每次飞过那片沙漠，都能看见你们的工地。那么大一片，像沙漠里的城堡。”
她说得天真，林默却知道那背后是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
“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林默随口说。
“真的？”赵馨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可说定了！不许反悔！”
她伸出小拇指，做了个拉钩的动作。做完才意识到这个举动太孩子气，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林默笑了。和赵馨在一起，总能让人放松。
飞机进入平飞阶段，机长广播可以解开安全带了。赵馨站起身：“我去给您准备餐食。今天有牛排和鳕鱼，您要哪种？”
“鳕鱼吧。”
“好嘞！”赵馨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对了，上次说请您吃饭，一直没兑现。这次……这次我请您吃烤鱼吧，保证不辣！”
她说这话时，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林默想起上次的火锅，想起赵馨被辣得眼泪汪汪却还逞强的样子。
“好。”他说，“这次可不许再坑我。”
“保证不坑！”赵馨举起手做发誓状，“那家店我常去，跟老板都熟了，让他做完全不辣的！”
她笑着离开了，步伐轻快得像只小鸟。
林默看着她的背影，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与此同时，三万英尺下的魔都市委会议室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周正海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右侧，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这是季度干部调整的酝酿会，已经开了快两个小时。空调开得很足，但会议室里还是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息。
组织部的李处长正在念名字。一个个拟任职务，像棋子一样被摆上棋盘。周正海听得有些疲惫，直到听到那个名字——
“林默同志，现任龙建集团华东分局副局长兼第三分局党组书记，主持第三分局全面工作。该同志政治素质好，业务能力强，在海外项目开拓、企业管理等方面表现突出。经综合研判，拟列为近期重点考察对象……”
重点考察对象。
周正海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林默提副处级才一年，按正常节奏至少要等两年。但现在看来，等不了了。
是因为沙特项目的成绩？还是因为刘振邦倒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需要填补？或者……是程江东的意思？
他想起上周和程江东的那通电话。董事长的语气很温和，问了华东分局的情况，问了沙特项目的进展，最后轻描淡写地说：“林默这个同志不错，要压担子。”
压担子。怎么压？用火箭速度往上推，算不算压担子？
“周书记，你们分局这次可能要出个年轻干部了。”坐在对面的国资委王副处长笑着说，话里话外都带着试探。
“组织怎么安排，我们都服从。”周正海回答得很官方。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散会后，李处长特意走到周正海身边，压低声音：“周书记，林默这次如果通过了考察，你们分局的班子得重新配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听组织安排。”周正海还是那句话。
走出市委大楼时，外面下起了小雨。周正海坐进车里，给林默发了条短信：“审计过了就按计划走，早去早回。”
短信发出去，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又补了一句：“回来要忙了。”
四个字，足够了。
飞机上，赵馨端着餐盘回来了。
她这次格外小心，把餐盘放在小桌板上时，手很稳。但就在她俯身调整餐盘位置时，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突然崩开了。
啪嗒一声，很轻，但在安静的机舱里格外清晰。
赵馨愣住了。林默也愣住了。
那粒扣子弹跳着落在林默腿上，然后滚到了地毯上。而赵馨的衬衫领口敞开了一片，露出里面浅粉色的蕾丝文胸，还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时间仿佛静止了三秒。
“啊！”赵馨终于反应过来，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手忙脚乱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去捡扣子，结果餐盘差点被打翻。
林默先她一步捡起了扣子，递给她。
“谢、谢谢……”赵馨的声音细如蚊蚋，她接过扣子，手指都在抖。
“去换件衣服吧。”林默说，语气很平静。
赵馨点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她走得太急，高跟鞋在地毯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林默收回视线，看向舷窗外。云海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美得不真实。
过了大约十分钟，赵馨回来了。她换了件备用的衬衫，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
“对不起……”她小声说，“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林默说。
赵馨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她只是小声说：“那个……烤鱼的事，还作数吗？”
“作数。”林默点头。
赵馨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然后转身去服务其他乘客了。
林默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刚才那一幕。
扣子崩开，是意外吗？
还是……
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赵馨不是那样的人。三年前不是，现在应该也不是。
飞机开始下降。机长广播提醒系好安全带，调直座椅靠背。林默收起小桌板，透过舷窗看向下方。
利雅得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沙漠中的城市，像海市蜃楼一样悬浮在地平线上。
赵馨又过来了。这次她手里拿着入境卡。
“林默，”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后天晚上七点，我在酒店大堂等您。”
她说的是“林默”，不是“林书记”。
“好。”林默接过入境卡。
“那……利雅得见。”赵馨笑了，笑容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飞机触地的瞬间，轻微的震动传遍全身。舱门打开，沙漠特有的热浪涌了进来。
林默走出舱门时，赵馨站在舱门边送客。她没有说话，只是冲他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那笑容太明亮，太坦荡。
坦荡得让林默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走出廊桥，打开手机。周正海的两条短信跳了出来。
“审计过了就按计划走，早去早回。”
“回来要忙了。”
忙什么？考察？提拔？还是新的斗争？
林默不知道。他只知道，利雅得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而有些事，也才刚刚开始。
他收起手机，朝接机口走去。
远处，张澜已经等在那里了。她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那是沙方派来的接待官员。
但林默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朝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赵馨还站在那里，正在送最后一批乘客。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转过头来。
隔着玻璃，隔着人群，隔着三十米的距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赵馨冲他挥了挥手，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