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的冬日,与永熙城的温软旖旎截然不同。
这里的风是干冷的,带着凛冽的哨音,刮过皇城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卷起地上尚未融尽的残雪,拍打在朱红宫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地间一片萧瑟灰蒙,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种寒意,不仅弥漫在空气中,更悄然浸润着紫宸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颗臣子之心。
年关将至,各类祭祀、典礼、赏赐、宴请的筹备让各部衙门忙得脚不沾地,也使得国库本就捉襟见肘的现状愈发凸显。
然而,这几日朝堂之上,风向却有些微妙。
端坐在龙椅上的宸帝顾臻,虽因年迈和操劳而显疲态,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帝王的锐利与多疑却从未减退。
他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垂首恭立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了前列太子顾玄夜的身上。
顾玄夜今日穿着正式的太子朝服,玄衣纁裳,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
他刚刚有条不紊地汇报完“罪己赎买令”推行月余的成效,条理清晰,数据确凿,确实在短时间内为枯竭的国库注入了相当可观的银钱,缓解了燃眉之急。
殿内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切实感受到款项拨付便利的部门主管,如工部尚书,脸上都露出了松快的神色。
然而,宸帝听完,并未如众人预期般露出嘉许之色,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太子此番,确是为国解忧,劳苦功高。”
宸帝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不过……朕近日听闻,这‘赎买司’职权扩张甚快,所涉官员遴选、钱粮核验、乃至部分案件的审定,似乎都超出了最初的章程?太子啊,你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是好事,但亦需知,权柄过重,易招物议,亦非臣子之道。”
这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百官心中荡开涟漪。
陛下这是在……敲打太子?
一些嗅觉敏锐的老臣,如都察院左都御史,已然垂下了眼帘,心中了然。
陛下这是见太子声望日隆,势力渐长,开始忌惮了。
站在顾玄夜身后不远处的五皇子顾玄朗,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恭谨。
他乐得见这位三哥吃瘪。
宸帝并未给顾玄夜辩解的机会,继续道:“还有,去岁南疆战事,兵部核销的军械损耗,数目似乎有些含糊之处。太子你当时协理兵部,此事,你也需给朕、给朝野上下一个明确的交代。”
他随意点出一件早已过去、且并非顾玄夜主管之责的旧事,其借题发挥之意,已然明显。
“此外,”
宸帝目光转向队列中一个略显稚嫩的身影,
“九皇子近来学业颇有进益,对政务也显露出兴趣。朕想着,他也该历练历练了。即日起,便让他去户部观政,跟着几位老臣学习钱粮度支之事吧。太子,你是兄长,要多加指点。”
九皇子顾玄澈,年方十二,生母是出身勋贵世家、近年来颇为得宠的端妃。
让他去户部观政,其扶持制衡之意,昭然若揭。
一时间,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不少支持太子的官员面露忧色,而一些原本就与东宫不甚和睦,或是善于见风使舵之辈,眼神已经开始闪烁。
面对这接连而来的申饬与制衡,顾玄夜脸上却未见丝毫波澜。
他甚至在宸帝话音落下后,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语气沉静而恭顺: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谨记于心。‘赎买司’职权扩张,确是儿臣考虑不周,恐惹非议。儿臣恳请父皇,收回‘赎买司’钱粮最终核验及部分人事遴选之权,交由户部与吏部依常规办理,儿臣只负责总体协调与监督,以确保专款专用,杜绝流言。”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南疆军械核销旧事,儿臣当时虽协理兵部,但主要负责兵员调度,军械核查乃由时任兵部侍郎主理。然,儿臣确有失察之责,恳请父皇责罚。”
“至于九弟,”
他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那有些紧张的少年,
“九弟天资聪颖,肯用心政务,实乃我宸国之福。户部关系国计民生,至关重要。儿臣以为,不仅九弟该去,五弟沉稳干练,亦可一同前往观政,相互砥砺。此外,儿臣举荐刘瑾公公协同照看,刘公公侍奉父皇多年,忠心耿耿,处事公允,有他从旁提点,必能使九弟、五弟更快熟悉部务。”
这一番应对,不卑不亢,姿态放得极低。
主动交还部分关键权力,承认并非主要责任的“失察”,更是大力举荐皇帝的心腹太监刘瑾去“照看”户部,还将一向与他关系微妙的五皇子也拉了进去,俨然一副毫无私心、唯父皇马首是瞻、并竭力维护兄弟和睦的忠臣孝子模样。
宸帝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地“以退为进”,怔了一下,审视的目光在顾玄夜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原本准备好的后续训斥,此刻倒有些说不出口了。
顾玄夜此举,不仅化解了他的责难,还将了他一军——若再步步紧逼,反倒显得他这个皇帝刻薄寡恩,容不下能干又恭顺的太子。
侍立在御座旁的刘瑾,低垂的眼皮下精光一闪。
太子这手……漂亮。
既全了陛下的颜面,又将他这个皇帝心腹拉入了局中,日后户部若有什么动静,他少不得要担些干系,行事反而需更谨慎。这位太子殿下,心思愈发深沉了。
宸帝沉默片刻,终是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罢了,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就依你所奏办理。至于南疆旧事,既非你主责,便罚俸三月,以示惩戒。都退下吧。”
“臣遵旨。”
百官齐声应道,心思各异地退出大殿。
退朝的钟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越。
顾玄夜稳步走出宣政殿,玄色朝服的下摆在风中微微拂动。
墨羽如同影子般无声地跟上。
“殿下……”
墨羽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与愤懑。
那些权力,是殿下费尽心机才掌控的,如今却要亲手交出去?
顾玄夜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被清扫出来、却依旧覆着薄冰的宫道。
“急什么?”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冷意,
“父皇要的,是一个恭顺懂事、不威胁他皇权的太子。孤给他便是。有些东西,明着抓在手里是靶子,暗地里握着,才是根本。”
回到东宫书房,文镜先生早已等候在此。
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殿下今日应对,深得‘韬光养晦’之精髓。”
文镜先生抚须赞道,
“主动退让,举荐刘瑾,既安了陛下的心,又将水搅浑。五皇子与九皇子同在户部,各有心思,刘瑾夹在中间,反倒不易让他们拧成一股绳来对付东宫。”
顾玄夜解下朝服,换上常服,走到书案后坐下。
案上,是一份看似普通的官员考核名录。
“先生过誉。不过是遵循……旧时故人之策罢了。”
他眼前似乎闪过那双清冷又慧黠的眼眸,心中微微一滞。
她远在晏宫,竟也能料到此间局势,提前为他谋划……这份心智,每每想起,都让他既欣赏,又隐生忌惮。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
墨羽请示道。
“暗中整顿吏治的计划,可以加快了。”
顾玄夜指尖点在那份名录上,
“利用我们交还权力时,在户部、吏部留下的那些不起眼的‘暗桩’,将名单上这些考察已久的寒门官员,悄无声息地安排到关键的中下层职位上去。尤其是漕运、盐铁、边关贸易这些关乎钱粮命脉的地方。”
“是。”
墨羽沉声应道。
“还有,”
顾玄夜补充道:“告诉我们在都察院的人,接下来一段时间,多‘关注’一下五皇子母族和端妃娘家那些人的动向,若有任何不法,搜集证据,但不必急于发难。”
文镜先生眼中露出赞许:“殿下英明。示敌以弱,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待陛下发现,即便扶植起九皇子,朝堂上下却已遍布殿下的人时,便已回天乏术了。”
顾玄夜没有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
玄京的天空依旧阴沉,寒风呼啸。
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明处的朝堂争吵,而在这些无声的布局与渗透之中。
他失去的,只是表面的权柄,而将要得到的,是整个宸国未来的根基。
这场与父皇、与兄弟的博弈,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