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国玄京的秋日,总比晏国更多几分肃杀。
寒风提早从北境刮来,卷起皇城街道上的落叶与尘土,拍打着朱红宫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
东宫虽依旧金碧辉煌,但住在其内的太子顾玄夜,却无一日不感到那无处不在的寒意——来自父皇若有似无的审视,来自兄弟们虎视眈眈的敌意,来自朝臣们首鼠两端的观望。
他站在东宫最高的阁楼上,眺望着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帝都。
夕阳的余晖给层层叠叠的殿宇镀上一层残血般的红色,壮丽,却更显残酷。
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之位,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看似尊贵,实则岌岌可危。
母族势微,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而想要在这权力的绞肉机中生存下去,并且最终胜出,他需要刀,需要盾,更需要只忠于他一个人的、潜藏在暗处的獠牙与耳目。
光靠墨羽等少数几个心腹侍卫是远远不够的。
他需要的是一个体系,一个网络,一批在未来能够渗透到朝堂上下、帝国各处,替他执掌权柄、处理阴私、聚敛财富的死士与能臣。
这些人,必须出身足够低微,经历足够坎坷,对现状充满不甘,并且……只能依附于他,才能获得新生。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被繁华帝都遗忘的角落。
玄京城西,靠近贫民窟的一处废弃义塾。
断壁残垣,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穷困的气息。
然而,在最深处的、勉强能遮风避雨的破旧厅堂里,却隐隐传来少年郎清朗的读书声。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烛火如豆,映照着十几个年纪不一、衣衫褴褛但眼神异常明亮的少年。
他们围坐在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沉静的青年周围,听得如饥似渴。
那青年名叫韩溟,本是罪臣之后,家族败落,辗转流离,凭借过目不忘之能和一手锦绣文章,竟在这废弃之地,聚集了一批同样身处底层的少年,暗中求学,希冀有朝一日能改变命运。
忽然,破旧的门扉被无声推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然走入,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烛火摇曳,映出来人半张冷峻的脸,正是顾玄夜的心腹侍卫墨羽。
读书声戛然而止。
少年们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韩溟则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年纪较小的几个挡在身后,目光沉静地看向墨羽:“阁下是?”
墨羽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少年,最后定格在韩溟身上,声音低沉没有起伏:“谁是韩溟?”
“我就是。”
韩溟上前一步,不卑不亢。
墨羽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了过去:“有人欣赏你的才学,也看重你这些‘学生’的潜力。这里面是地址和下一步的指示。去,或不去,自行抉择。”
说完,墨羽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韩溟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和一个位于城南的地址。
落款处,画着一个极其简约的、抽象的玄鸟图案。
他心中巨震!
玄鸟,乃是宸国皇室的象征!
难道是……
他看向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少年们,他们中有父母双亡的孤儿,有被家族抛弃的庶子,有家境贫寒却天赋异禀的寒门子弟……他们和他一样,都是被这世道遗弃的人,却又不甘于沉沦。
“韩大哥,怎么了?”
一个名叫石虎的少年问道,他身形壮实,眼神带着狼一般的野性与警惕,原是街头流浪的孤儿,被韩溟捡回来识字。
韩溟深吸一口气,将信紧紧攥在掌心,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或许……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三日后,深夜。
城南一处看似普通的、废弃的染坊地下,别有洞天。
这里被悄然改造成了一个简易却功能齐全的秘密基地。
有足够宽阔的演武场,有堆满书籍,多是顾玄夜从各处搜罗来的“杂学”乃至禁书的藏书角,甚至有简单的药炉和锻造工具。
此刻,顾玄夜一身玄色常服,并未显露太子身份,只以“玄公子”自称,站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眼前这十几个被他“筛选”出来的少年。
除了韩溟、石虎,还有精于数算、对钱粮有着天生敏感的钱谷;沉默寡言却擅长临摹、伪造字迹的影书;甚至还有一个因家族卷入巫蛊案被废、通晓一些偏门药剂和毒理的辛夷……
他们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七八,最小的只有十二三,但无一例外,眼中都燃烧着不甘与渴望的火焰。
顾玄夜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冰冷力量:“我知道,你们或被家族遗弃,或被世道不公,或出身微贱,空有才华与抱负,却无路可走。”
少年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在这里,没有出身,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顾玄夜继续道:“我会给你们提供庇护,提供书籍,提供教导,提供你们成长所需的一切资源。但代价是,你们的命,你们的忠诚,你们未来所能获得的一切权柄与力量,都将只属于我一人。”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这条路,布满荆棘,充满危险,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现在,想离开的,可以走,我绝不阻拦,也会赠予盘缠。但若选择留下,便再无反悔余地。背叛者,死。”
地下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抉择的气息。
石虎第一个站出来,他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只知道是“玄公子”给了他吃饱饭、学本事的机会,他单膝跪地,声音粗粝却坚定:“石虎的命,是公子给的!愿为公子效死!”
钱谷摸了摸自己因为长期饥饿而略显突出的肚子,眼中闪烁着对“数算”和“钱粮”的痴迷,也跪了下来:“钱谷愿追随公子,只求……只求能有机会摸到真正的国库账本看看……”
影书沉默地跪下,用行动表明态度。
辛夷咬了咬嘴唇,想起家族冤屈,眼中含泪,却也坚定地屈膝。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溟身上。
他是这群少年的核心,也是最清醒理智的一个。
韩溟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手段通天的“玄公子”,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或许真能如信中所说,“执掌风云,青史留名”;赌输了,便是尸骨无存。
但,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继续在泥泞中挣扎,直到才华耗尽,默默无闻地死去?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之礼,声音清晰而有力:“韩溟,携众兄弟,愿奉公子为主,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愿奉公子为主,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其余少年齐声应和,虽然声音还带着稚嫩,却已有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顾玄夜看着眼前这群跪倒在地的“雏鹰”,冰冷的眸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满意。
他走上前,亲手扶起韩溟,又示意其他人起身。
“很好。”
他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玄鸟卫的第一批成员。韩溟,你为长史,总领文事、谋略;石虎,你为锐士统领,负责武艺、警戒;钱谷掌钱粮核算;影书司情报传递、文书仿制;辛夷研习医药毒理……各司其职,不得懈怠。”
他没有给予华而不实的承诺,只有最实际的安排和严苛的要求。
他深知,唯有在黑暗中共同挣扎求生,才能锻造出最坚韧不摧的忠诚与能力。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处废弃染坊的地下,成了顾玄夜秘密培育势力的摇篮。
白天,这些少年如同隐形人般分散在玄京各个角落,观察,聆听,实践;夜晚,他们汇聚于此,接受着远超他们年龄的、严酷的文韬武略训练。
顾玄夜本人也会时常前来,亲自考校他们的功课,指点他们权谋机变,将那些从《鬼谷子》、《韩非子》中学来的黑暗智慧,潜移默化地灌输给他们。
他看着韩溟的眼神越发深邃睿智,石虎的身手日益矫健狠辣,钱谷对着假想的账册拨弄算盘时眼中精光四射……
他知道,这些如今还显得稚嫩的“雏鹰”,终有一日,会成长为撕裂这腐朽朝堂、助他登上权力之巅的最锋利的爪牙。
寒风依旧在玄京城外呼啸,但这处隐秘的角落,却孕育着足以颠覆未来的力量。
顾玄夜的育才大计,如同在冰封的河面下涌动的暗流,悄无声息,却已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