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稍作休息,便是李嬷嬷的诗词课。
“永熙如今最流行的是婉约词风,讲究含蓄隽永,用典不宜过深,但须有意境,有新意。”
李嬷嬷将几本装帧精美的诗集放在沈昭昭面前,
“这是近来最受追捧的几位词人的新作,小姐须得熟读,体会其中的韵味与遣词造句的精妙。”
沈昭昭翻开诗集,目光扫过那些缠绵悱恻、吟风弄月的词句,心中一片平静。
在醉仙楼时,她不知为多少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填过词,作过诗,那些男人无不惊叹于她的才华,却不知她为此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熬干了多少灯油,翻烂了多少典籍。
“小姐似乎对诗词颇有见解?”
李嬷嬷注意到她翻阅时,唇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不由问道。
“嬷嬷谬赞,昭昭只是略识几个字,谈何见解。”
沈昭昭抬起眼,眼神纯净,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求知欲,
“只是觉得这阙《鹧鸪天》中‘柳絮池塘淡淡风’一句,意境极美,若将‘淡淡’改为‘疏疏’,是否更显风致灵动,也更贴合柳絮飘飞之态?”
李嬷嬷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她接过诗集,沉吟片刻,缓缓点头:“‘疏疏’……确比‘淡淡’更添层次,画面感更强。小姐灵秀,一点即透。”
她看向沈昭昭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
沈昭昭只是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谦逊道:“是嬷嬷教导有方。”
傍晚时分,王嬷嬷的到来,让静心斋的气氛变得活络了许多。
她带来的不是书本,而是各种时兴的衣料样本、首饰图样,以及一肚子的都城八卦与各家女眷的喜好忌讳。
“永熙城里,最不能得罪的,不是哪位娘娘,而是安阳长公主。”
王嬷嬷压低了声音,仿佛隔墙有耳,
“她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虽不涉朝政,但在宫中、在宗室里,说话极有分量。长公主最爱牡丹,尤爱姚黄魏紫,最厌紫色衣衫,府中若有宴请紫衣宾客,是断不能给她下帖子的。”
沈昭昭听得认真,不时发问:“那朝中各位大人的家眷呢?她们常去哪些地方走动?可有什幺共同的喜好?”
王嬷嬷赞许地点头,觉得这位新小姐不仅模样好,心思也玲珑,
“小姐问到了关键。礼部侍郎苏大人的夫人最爱听戏,每月十五必去梨园,是程派青衣的忠实票友;太傅林大人的孙女林静书小姐,性喜静,常去文渊阁借阅孤本,好茶道;”
“而将门凌家的嫡女凌香小姐,性子爽利,好骑射,常去西郊马场……至于共同的喜好嘛,如今京中盛行收集海外来的琉璃盏,若能得一两件精品,在闺阁中可是极有面子的事。”
这些信息看似琐碎,却是她日后打入永熙贵族圈层,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必不可少的钥匙。
沈昭昭凝神记着,脑海中已开始勾勒出一幅永熙贵女圈的脉络图。
一天的课程结束,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沈府各处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为这精致的宅院披上一层静谧的外衣。
沈昭昭屏退蕊珠,独自一人站在流霞院二楼的窗前。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远处隐约传来街市的喧闹,更衬得院中寂静。
她轻轻抚摸着袖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物件——一枚雕刻着奇异纹路的玄铁指环,是顾玄夜予她,用于危急时刻联络的信物。
“待我事成,必以皇后之位相许。”
他曾这样承诺,声音低沉悦耳,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藏着她如今才看得分明的冰冷算计。
她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精心编织的罗网,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来。
为的,不只是那虚无缥缈的承诺,更是为了七岁那年惨死的父母,为了那些倒在晏国铁蹄下的宸国亡魂,也为了……彻底斩断那个曾付出真心却伤痕累累的过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姐,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是蕊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昭昭眼底的波澜瞬间平复,恢复成一片符合“沈昭昭”身份的温顺与朦胧。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衣裙,转身,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这就去。”
沈承运的书房位于府中最为僻静的东院,烛光透过细密的窗纱,映出他独自踱步的身影。
书房内陈设古朴,多宝阁上却并非书籍,而是摆放着各色奇巧物件、账本匣子,更符合他商贾的身份。
“父亲。”
沈昭昭轻声唤道,屈膝行礼。
沈承运示意她进门,而后谨慎地掩上门窗,脸上的慈爱笑容收敛了几分,转而变得凝重。
“今日学的如何?”
他直截了当地问,声音也压低了些。
“周嬷嬷严谨,李嬷嬷博学,王嬷嬷通透,女儿受益匪浅,已掌握大半。”
沈昭昭回答得滴水不漏。
“很好。”
沈承运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精心装裱的画轴,缓缓展开,
“时间紧迫,你须得尽快认全这些人。”
画上是数十位永熙贵族的肖像,用工笔细细描绘,旁边以小楷详细标注着姓名、官职、家世背景乃至性格喜好。
位于画卷中央的,正是晏国年轻的帝王楚天齐,眉目清俊,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的锐气与疏离——她未来将要倾力魅惑、并最终颠覆的目标。
“皇上虽年轻,却勤政睿智,登基三年来,后宫并未大肆充盈,于女色上颇为克制。”
沈承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也正是……主上会选择你的原因之一。”
他巧妙地将“殿下”换成了更隐晦的“主上”。
沈昭昭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画像,目光落在了一个英气勃勃、眉眼凌厉的年轻男子肖像上。
“这是凌风,镇国大将军凌不疑的独子,年少有为,已是京畿卫的副统领,深得圣心。”
沈承运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声介绍,
“凌家是晏国军方的中流砥柱,手握重兵,若能与他结交,对我们将大有裨益。”
沈昭昭轻轻点头,将凌风的相貌特征牢牢刻印在心中。
接着,她又看到了几位重要人物的画像:礼部侍郎之女苏婉儿,圆脸爱笑,看起来活泼灵通;太傅孙女林静书,气质清冷,眉目如画;凌风的妹妹凌香,一身骑装,笑容爽朗明媚……
“三个月后的重阳宫宴,将是你正式亮相永熙权贵圈的机会。”
沈承运收起画轴,神情严肃,
“届时,永熙城有头有脸的贵族都会到场。你必须在那之前,准备好一切,不能出任何纰漏。”
“女儿明白。”
沈昭昭垂首,语气恭顺,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清醒。
宫宴,那是她计划中,接近那个至高权力中心的第一步。
从书房出来,夜色已深。
沈昭昭没有直接回房,而是绕道去了流霞院旁的小花园。
秋夜的凉风带着桂花的残香,拂过她的面颊,带来几分短暂的清醒。
“小姐,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蕊珠为她披上一件薄披风,轻声劝道。
沈昭昭望着远处沈府高高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围墙,忽然问道:“蕊珠,你可还记得……江南别庄里,那株我们偷偷浇水的腊梅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的怀念。
蕊珠愣了一下,眼中闪过茫然,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低声道:“记得,小姐,每年冬天,花开得极好,香气能飘出老远。”
她顺着沈昭昭的话头往下说,心中却是一酸,她们何曾在什么江南别庄住过。
“不知今年冬日,它是否还能如期绽放。”
沈昭昭语气平静,眼中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那株只存在于虚构记忆中的腊梅,如同她此刻的身份,华丽而虚无。
主仆二人沉默片刻,正欲回房,却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两个守夜丫鬟压低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这位昭昭小姐,据说是老爷早年在外面的……咳咳,如今接回府里娇养着呢。”
“嘘!小声点!不过我看她那通身的气派,倒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那眼神……有时候觉得太静了些,不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可不是么?今日我在静心斋外偷偷瞧了,那礼仪学得,比宫里出来的还标准,像是下了苦功的……”
蕊珠气得脸色发白,就要上前呵斥,却被沈昭昭轻轻拉住手腕。
“无妨。”
她淡淡道,唇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由她们说去吧。”
这些流言蜚语,或是好奇,或是嫉妒,或是某些人有意无意的试探,都不过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必须面对的最微不足道的风浪。
她甚至需要这些流言,来丰满“沈昭昭”这个身份的背景。
回到流霞院房中,烛火跳跃。
沈昭昭屏退蕊珠,独自坐在妆台前,缓缓拆开发髻,任由青丝如墨般披泻而下。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却被华丽的钗环和鲜亮的衣裙装点得陌生。
眼尾那点殷红的朱砂痣,如同雪地落梅,娇媚夺目。
她轻轻拉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指尖触碰到那枚冰冷坚硬的玄铁指环,以及旁边那柄巧娘所赠、淬过剧毒的银簪。
“月儿,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艰难,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巧娘含泪的叮嘱言犹在耳。
是啊,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为了死去的父母,为了国仇家恨,也为了在这荆棘遍布的路上,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
她将暗格推回,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沈昭昭闭上双眼,开始默默回忆今日所学的一切——周嬷嬷的礼仪要点,李嬷嬷推荐的诗词,王嬷嬷透露的贵女情报,还有沈承运展示的那些画像……一点一滴,都必须烂熟于心,融入骨血。
明天,又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如同命运的鼓点,急促而冰冷,催促着她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越走越远,直至漩涡的中心。
而在沈府最高的那座观景阁楼上,沈承运负手而立,望着流霞院最终熄灭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未觉。
“棋子已落位,棋局……开始了。”
他低声自语,最终转身,无声地融入更深的夜色之中。
雨,更大了。永熙的秋夜,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