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天气说变就变。
白日的晴好被入夜后骤然压下的乌云吞噬,狂风卷着沙尘,猛烈地拍打着月影阁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怨鬼夜哭。
江浸月刚沐浴完毕,正由蕊珠伺候着绞干头发,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划破黑暗,紧随其后的便是“轰隆”一声巨响,震得窗纸都在嗡嗡作响。
江浸月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白了三分,绞着干布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那雷声,总能轻易地将她拽回七岁那年的噩梦——同样是电闪雷鸣的夜晚,晏兵破城,火光映照着父母惨死的面容,与这天地之威交织在一起,成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即便过去多年,即便她已能冷静面对刀光剑影,但这自然的雷霆之怒,依旧能轻易击溃她的心防。
“姑娘?”
蕊珠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忧地唤了一声,连忙去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实了。
又是一连串的闷雷滚过天际,如同巨兽在云层中咆哮。
江浸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我没事,”
她声音有些发紧,
“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蕊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顺从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江浸月一人。
烛火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更添了几分孤寂与不安。
她拥紧了些单薄的寝衣,听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雨点声和连绵不绝的雷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时间在雷声的间歇中缓慢流逝。就在又一道惊雷炸响,江浸月几乎要忍不住捂住耳朵时,外间传来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云卷压低的声音:“殿下?”
“退下。”
是顾玄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往日的喑哑,似乎……还夹杂着淡淡的酒气。
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湿漉漉水汽和浓郁酒意的顾玄夜走了进来。
他显然来得匆忙,并未打伞,墨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额前,锦袍的肩头也深了一块颜色。
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不似平日清明,带着几分迷离的水光,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
“月儿……”
他唤她,声音因酒意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江浸月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以这般模样出现,一时间忘了行礼,也忘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轰——咔!”
又是一道惊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江浸月吓得一个瑟缩,下意识地抱住了双臂。
顾玄夜见状,踉跄着快步走到她面前,将酒壶随手放在梳妆台上,带着湿气和酒意的温热身躯靠近,不由分说地,张开双臂,将她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别怕……”
他的下巴抵在她微湿的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酒后的醇厚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我在。”
他的怀抱并不算十分温暖,甚至带着夜雨的微凉,但那坚实的触感和强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却奇异地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与恐惧。
他身上清冽的酒香混合着被雨浸湿的冷松气息,形成一个独特而令人心安的氛围,将她牢牢包裹。
江浸月僵硬的身体,在他笨拙却真诚的安抚下,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汲取着这突如其来的庇护。
窗外雷声依旧,雨势磅礴,但屋内,相拥的两人却仿佛隔绝出了一方静谧的天地。
“我知道……你怕打雷。”
顾玄夜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醉后的含糊,却异常清晰,
“那次在揽月轩,也是这样的雷雨夜,我听见你在梦中惊泣……”
江浸月心头一震,他竟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我小时候……也怕。”
顾玄夜忽然说道,语气飘忽,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不是怕雷,是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又大又冷的宫殿里。”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醉酒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孤寂与脆弱。
“母妃去得早……我记得,她身子一直不好,总是咳嗽。宫里那些奴才,最是捧高踩低……冬天,炭火总是不够暖,我缩在厚厚的被子里,还是觉得冷。”
“外面稍微有点动静,我就吓得睡不着……可没有人会来哄我,父皇……他有很多儿子,很少会想起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皇子。”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些深埋在心底、从不与人言的童年阴影。
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是平淡地陈述,却更显得心酸。
“后来,我就不怕了。因为我知道,害怕没有用,不会有人来帮我。只有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不再畏惧黑暗,不再畏惧寒冷,甚至……不再畏惧孤独。”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江浸月心中同样紧闭的某扇门。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冰冷宫殿里,独自蜷缩着对抗恐惧与寒冷的孩童影子,与记忆中那个在废墟血泊中瑟瑟发抖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种深刻的共鸣与怜惜,在她心底油然而生。
她不再仅仅是被安抚者,也成为了倾听者。
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回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这个细微的回应,让顾玄夜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他将她拥得更紧。
“月儿……”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近乎依赖的情绪,
“有时候,我真的……很累。戴着面具,算计着人心,走着一步都不能错的棋……只有在你这里,我好像……才能喘口气。”
他将自己最不设防、最脆弱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
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皇子,只是一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渴望温暖与理解的孤独灵魂。
江浸月的心,被这番酒后真言彻底击中,酸软得一塌糊涂。
她感觉到颈窝处似乎有微凉的湿意,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未干的雨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让他抱着,用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这一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国仇家恨,仿佛都暂时远去了。
只剩下两个在冰冷世间相互取暖的灵魂,在这雷雨之夜,毫无保留地坦诚相见。
窗外的雷声不知何时渐渐平息,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温柔地敲打着屋檐,如同缠绵的私语。
烛火燃至尽头,轻轻爆了一个灯花,室内光线暗了下去。
顾玄夜似乎酒意上涌,支撑不住,抱着她的手臂松了些力道,身体微微下滑,靠在她肩头,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
江浸月没有动,任由他靠着。
在朦胧的黑暗中,她低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睡颜,不由看痴了。
褪去了平日的深沉与算计,眉眼间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无害与依赖。
她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他额前湿润的碎发。
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和他不设防的脆弱,彻底凿开,暖流涌动。
有些界限,在今夜,被彻底打破了。
云卷一直守在院外,听着里面雷声渐歇,最终归于平静,只有绵绵雨声。
她抬头望着依旧阴沉的夜空,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