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国都城,永熙。
若说望北关是浸透血与铁的战争前沿,那永熙城便是沉溺于丝与竹的温柔之乡。
城池恢弘,街市繁华,人流如织,处处彰显着南方强国的富庶与气派。
而在永熙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有一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五层楼阁,白日里略显静谧,一到华灯初上,便成为整个都城最耀眼的存在——这便是名动晏国的销金窟,醉仙楼。
楼前车水马龙,装饰华丽的马车络绎不绝,进出之人非富即贵,或是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或是大腹便便的豪商巨贾,偶尔还能见到一些身着官服、行色低调的朝中官员。
门廊下,数名身着轻纱罗裙的姑娘巧笑倩兮,声音软糯娇媚:“张员外,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李公子,快里面请,如烟姑娘可一直念叨着您呢~”
香风阵阵,笑语盈盈,织成一张无形而又奢靡的网。
此时,那队从宸国边境归来的士兵,换下了染血的战甲,穿着还算整洁的军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来到了醉仙楼前。
为首的刀疤队长,手中紧紧拽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七岁的江浸月。
她身上的粗布衣裙早已脏污不堪,小脸苍白,唯有一双大眼睛,因连日的惊吓和跋涉,更显得又黑又大,仿佛凝聚了所有的星光与泪水。
“哟!是军爷们!”
一个眼尖的龟公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各位军爷辛苦了!快里面请!嬷嬷,贵客到——!”
士兵们被热情地引入楼内。
一踏入醉仙楼的大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是世俗的喧嚣,里面是极致的奢华。
大厅宽敞得能容纳数百人,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屋顶悬挂着数十盏琉璃宫灯,烛火透过五彩的琉璃罩,洒下朦胧而梦幻的光晕。
四壁挂着名家字画,多宝阁上陈列着奇珍异宝,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与女儿家脂粉混合的甜腻香气。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伴随着男女的调笑声、划拳行令声,交织成一曲醉生梦死的浮世绘。
老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着一身绛紫色锦缎衣裙,头上珠翠环绕,快步从楼上下来,未语先笑:“哎呦喂!真是贵客临门!军爷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为我们晏国打了大胜仗,是咱们全国上下的大英雄!能伺候军爷们,是我们醉仙楼的福气!”
她挥着香帕,语气谄媚至极。
“军爷们今日看中哪位姑娘,尽管开口!至于银钱嘛,意思意思就成,权当老身为庆祝大军凯旋尽的一点心意!”
刀疤队长显然很受用这番奉承,大手一挥:“弟兄们确实很久没松快松快了!把你们楼里最好的姑娘叫来,好酒好菜尽管上!定要让我这些兄弟们尽兴!”
“好嘞!军爷爽快!”
老鸨一拍手,立刻便有丫鬟仆役忙碌起来。
很快,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各具风情的姑娘便鱼贯而入,娇笑着依偎到士兵们身边。
美酒佳肴也迅速摆满了桌子,一时间,雅间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充满了放纵的气息。
刀疤队长却没有立刻融入这欢乐场,他将老鸨拉到一旁,把一直瑟缩在他身后的江浸月往前一推,粗声道:“嬷嬷,你看看这个。”
江浸月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瞬间吸引了老鸨的全部目光。
只见眼前的小女孩,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却难掩那与生俱来的灵秀之气。
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细腻,即便蒙尘也能想象出其下的白皙。
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挑,瞳仁黑得纯粹,此刻含着泪光,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澈见底,又带着惊惧与茫然,我见犹怜。
小巧的鼻子,淡粉色的唇瓣因紧张而微微抿着。
即便是在风月场中见惯了美人的老鸨,此刻心中也忍不住惊叹:好一个玲珑剔透的美人胚子!假以时日,必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军爷,这是……?”
老鸨压下心中的震惊,故作疑惑地问道。
“在宸国捡的,家里没人了。看着底子不错,嬷嬷看看,能值多少银子?”
刀疤队长灌了一口酒,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一件货物。
老鸨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她蹲下身,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手,轻轻抬起江浸月的下巴,左右端详,动作熟练如同评估一件瓷器。
指下肌肤的触感果然细腻非常。
她心中已有定论,但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哎哟,军爷,”
老鸨站起身,用香帕掩了掩嘴角,
“不瞒您说,这娃娃的模样的确是万里挑一,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灵秀的孩子。”
刀疤队长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可是……”
老鸨话锋一转,眉头蹙起,
“军爷,您也看到了,她这才多大点?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岁吧?离能接客还早着呢!嬷嬷我要是买下她,得供她吃,供她穿,请人教她规矩、才艺,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歌舞技艺,哪一样不是用金山银海堆出来的?还得防着她生病、出事……”
“这前期的投入,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养个八年十年,能不能成器还两说。这价钱……恐怕给不了太高了,军爷。”
刀疤队长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嬷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给个实在价!”
老鸨眼珠一转,伸出五个手指:“这样吧军爷,看在我晏国大捷,军爷们劳苦功高的份上,老身我就咬牙吃个亏,五十两银子!另外,今晚军爷和您这帮弟兄在楼里的所有花销,酒水、姑娘、席面,全免!就当老身为各位军爷庆功了!您看如何?”
五十两银子,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来说,已是不低的价格,何况还有一晚的免费消遣。
刀疤队长与弟兄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见众人都面露喜色,便一拍大腿:“行!嬷嬷爽快,这人就归你了!”
老鸨立刻笑逐颜开,命贴身丫鬟快去账房取银子。
银子到手,刀疤队长掂了掂,满意地揣入怀中,挥挥手道:“行了,把这丫头带走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说罢,便转身融入酒席,与弟兄们继续狂欢,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桩无足轻重的交易。
“好嘞军爷,您们尽兴!娟儿,好好伺候着几位军爷,若有怠慢,仔细你的皮!”
老鸨叮嘱了陪酒的姑娘一句,然后脸上的笑容微敛,拉起江浸月冰凉的小手,语气平淡了许多,
“跟我来吧。”
江浸月被动地被老鸨拉着,穿过喧嚣的大厅,走向醉仙楼的后院。
她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群正在纵情享乐的士兵,他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与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形成残酷的对比。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恐惧渐渐沉淀,一种冰冷的、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悄然滋生。
老鸨牵着她的手,感觉到那小手冰凉且微微颤抖,心中并无多少怜悯,只是冷静地盘算着。
她将江浸月带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后院房间,这里不如前楼奢华,但也干净整洁。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老鸨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从今天起,你叫月奴。记住了吗?”
江浸月抬起头,看着老鸨,没有回答。
老鸨也不在意,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到了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以前的事都忘了,好好学本事,将来有你享福的日子。”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
“若是想着逃跑或者寻死觅活……哼,这里的手段,不是你一个小娃娃能承受的。听见没有?”
江浸月依然沉默,只是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老鸨,清澈的目光下,似乎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老鸨被她看得有些莫名的不自在,挥了挥手:“彩蝶,进来!”
一个十四五岁、面容清秀的丫鬟应声而入:“嬷嬷。”
“这是新来的月奴,以后就交给你带着。先带她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再弄点吃的。明天开始,跟着大家一起学规矩。”
“是,嬷嬷。”
彩蝶乖巧地应下,然后走到江浸月身边,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动,放柔了声音,
“月奴妹妹,跟我来吧。”
江浸月最后看了一眼老鸨,然后默默地跟着彩蝶走了出去。
老鸨看着那个瘦小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摩挲着手中的翡翠戒指,喃喃自语:“月奴……但愿你这块璞玉,真能雕琢成器,不负我今日的投资。”
她仿佛已经看到,数年之后,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将从她的醉仙楼冉冉升起,为她带来数不尽的财富和名声。
而此刻,被更名为“月奴”的江浸月,在温热的水中洗去满身尘埃,换上虽粗糙但干净的布衣,默默吃着来到醉仙楼的第一餐饭。
她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牢牢记得母亲的最后一瞥,记得父亲倒下的身影,记得那士兵刀锋上的寒光。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