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时令已入深冬。
连日的阴霾在天黑后终于化作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渐渐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座紫奥城。
朱红宫墙、琉璃碧瓦、枯枝残叶,尽数被一层纯净的银白所包裹,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仿佛都被这冰冷的寂静压了下去。
唯有各宫廊下悬挂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却更反衬出这雪夜的清冷与孤寂。
乾元殿的东暖阁内,烛火通明。
楚天齐搁下御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大半是边关催要粮饷、或弹劾将领拥兵自重的,字里行间透着冰冷的现实与朝堂上无休无止的扯皮。
他登基三载,锐意进取,却总感觉像是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巨网,被各方势力、陈年旧弊层层缠绕,举步维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孤寂感,如同殿外寒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心脾。
“高德胜。”
他沉声唤道。
一直垂手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太监立刻上前一步,恭声道:“陛下,奴才在。”
“朕想出去走走。”
楚天齐起身,拿起一件玄色狐皮大氅。
他需要透透气,需要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政务和暖阁里过于温暖的炭火气。
“陛下,外头雪正大,天寒地冻的,龙体要紧啊……”
高德胜小心翼翼地劝谏。
“无妨。”
楚天齐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高德胜不敢再多言,连忙命小太监取来鹿皮暖靴和手炉,自己亲自撑起一把巨大的油纸伞,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天齐身后。
主仆二人沉默地踏入风雪之中。
靴子踩在松软的新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御花园中,往日争奇斗艳的花卉早已凋零,只剩下些耐寒的松柏,也被积雪压弯了枝桠。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唯有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时发出的呜咽之声。
楚天齐信步而行,并无特定目的地。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确实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但那心底的孤寂感,却在这空旷无人的雪夜里被放大到了极致。
身为帝王,手握天下权柄,却难觅一个可以真正倾诉之人。
母妃早逝,元后福薄,如今的皇后端庄却隔着君臣之礼,贵妃娇艳却不解他心中丘壑……这万里江山,仿佛只余他一人独自负重前行。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御花园西北角的梅林。
这里是先帝在位时命人栽种的,品种不算名贵,平日里也少有人来。
此刻,红梅与白梅在冰雪覆盖下傲然绽放,幽冷的暗香在寒风中若有若无地浮动,比之春日繁花,别有一番清冷倔强的风骨。
就在他准备踏入梅林,细赏这雪中寒梅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梅林深处,竟有一抹窈窕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一身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月白色宫装,披着同色的狐裘,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
她背对着他,正在雪中缓缓起舞。舞姿并不激烈,也没有宫廷乐舞的华丽繁复,只有一种极致的柔美、缓慢与……孤寂。
广袖舒卷,裙裾轻旋,如同冰雪中挣扎绽放的梅魂,又像是月下独自徘徊的精灵。
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她却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更令人惊异的是,竟有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不畏这严寒,绕着她翩跹飞舞,翅翼在雪光与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
这不合时宜的景象,为这雪、这梅、这舞动的身影,蒙上了一层非现实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楚天齐看得怔住了。
他挥手制止了身后想要上前呵斥的高德胜,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如梦似幻的一幕。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舞姿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伞沿微抬,露出一张脸。
楚天齐呼吸一窒。
那是一张怎样动人心魄的脸。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在雪光映照下近乎透明,尤其是眼尾那一粒殷红的朱砂痣,如同雪地里唯一的落梅,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
她的眼神清澈如山涧清泉,此刻却盛满了受惊小鹿般的惶然,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
她似乎想立刻逃走,却又因骤然见到天子而僵在了原地,只得慌忙垂下眼睑,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娇柔得如同雪花落地:“臣……臣妾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楚天齐这才回过神,目光依旧胶着在她脸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起舞?”
“臣妾……流云殿美人沈氏。”
她依旧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脆弱的弧度,
“臣妾……臣妾心中有些烦闷,见雪景甚美,一时忘形……请陛下恕罪。”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与无措。
“烦闷?”
楚天齐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距离,能更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冷冽的幽香,与她身后梅林的冷香融为一体,
“可是宫中何人给你气受了?”
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后宫倾轧让她受了委屈。
沈昭昭轻轻摇头,依旧没有抬头,声音却带着一种空灵的回响:“并非如此。只是……只是见这天地浩渺,风雪寂寥,万物凋零唯有寒梅独放,心中忽有所感。想起……想起一句旧诗……”
“哦?何诗?”
楚天齐被她的话引动了心思,他此刻的心境,不也正是如此吗?
身处至高之位,却倍感寂寥,如同这风雪中独放的寒梅。
沈昭昭这才微微抬起眼帘,那双氤氲着水汽与哀愁的眸子,怯生生地看了楚天齐一眼,又迅速垂下,用一种带着回忆与迷茫的语调,轻轻吟诵道:
“冰雪襟怀,琉璃世界,夜气清如许……”
这诗句落入楚天齐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
这句诗……这句诗是他少年时,在冷宫里陪伴病重的母妃时,于一个同样寒冷的雪夜,在一本几乎被虫蛀殆尽的残破诗集中读到的!
那时,母妃握着他冰凉的手,指着窗外被月光照得如同琉璃般的雪景,气息微弱地告诉他,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保持冰雪般纯净的襟怀。
这句诗,连同那个寒冷的雪夜和母妃温柔而哀伤的眼神,早已成为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为人知的秘密回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她……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只是……巧合?
楚天齐心中巨震,看向沈昭昭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充满了震惊、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触及内心最隐秘角落的动容。
“你……从何处读得此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昭昭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更加惶恐地低下头:“臣妾……臣妾也不知,许是……许是幼时在哪本杂书上偶然瞥见的,只觉得意境清冷孤高,便记下了……方才见此情此景,不觉脱口而出……臣妾僭越了!”
她解释得合情合理,语气中的慌乱不似作伪。
楚天齐凝视着她良久,那震惊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是了,定是巧合。
但这巧合,却如此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心扉。
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有着惊世的美貌,竟似乎……还能与他产生灵魂深处的共鸣?
“无妨。”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柔和了许多,
“此诗……甚好。你,也很好。”
沈昭昭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抹红霞,在雪光映照下,更显娇艳不可方物。
她再次屈膝:“谢陛下不罪之恩。夜色已深,风雪愈大,臣妾……臣妾不敢再扰陛下清静,先行告退。”
说着,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然后才转身,撑着伞,快步消失在梅林深处,那月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被漫天风雪吞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然而,在她方才站立过的地方,一方素白的丝帕,静静地躺在了雪地上。
楚天齐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弯腰拾起。
丝帕质地柔软,带着与她身上相似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帕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幅奇特的图案——那是一株并蒂莲,本该双生并茂,其中一瓣莲瓣却残缺了一半,仿佛被人生生撕裂,带着一种残缺的、令人心碎的美感。
他握着这方还残留着女子体温和香气的丝帕,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风雪依旧,梅香暗涌,那句“冰雪襟怀,琉璃世界”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这雪、这梅、这残莲的意象,以及那张带着惊惶与哀愁的绝美面容,牢牢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高德胜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道:“陛下,雪大了,回吧?”
楚天齐恍若未闻,只是将那块丝帕,缓缓攥紧在手心。
他知道,这个雪夜,这片梅林,这个名叫沈昭昭的女子,和她无意间吟出的诗句、遗落的残莲丝帕,已然在他坚硬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却再也无法忽视的裂缝。
一颗名为“好奇”与“触动”的种子,悄然种下,只待日后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