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永熙城,在连绵数日的细雨洗涤下,褪去了夏末最后一丝燥热。
雨水顺着沈府黛瓦屋檐滑落,滴滴答答,在廊下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晕开一片深色。
庭院中那几株老梧桐叶已泛黄,被雨水浸润得愈发深沉,偶尔有一两片承不住水珠的重量,打着旋儿飘落,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平添几分萧瑟。
廊下挂着的几只鎏金画眉鸟笼里,鸟儿偶尔扑棱几下翅膀,发出几声清脆却带着困意的鸣叫,反而更衬得这清晨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气息,混杂着远处小厨房隐隐传来的早糕点心的甜香,构成沈府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清晨。
流霞院东厢房的雕花木窗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蕊珠探出头看了看天色,又悄无声息地合上,转身走到拔步床前,将天水碧的床帐掀起,用银钩仔细挂好。
“小姐,卯时三刻了,该起身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自从三日前踏入这沈府,她家小姐夜里便睡得极浅,稍有动静便会惊醒,眼底总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
江浸月——如今已是沈昭昭了——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帐帐顶,有片刻的恍惚。
醉仙楼里那混合着劣质脂粉与熏香的甜腻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而身下触手柔软光滑的云锦被褥,以及屋内若有若无的淡淡檀香,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身份的转换。
她从不是贪恋安逸之人,此刻却任由自己在这片柔软中沉溺了数息,才撑着坐起身。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滑落肩头,衬得她略显单薄的中衣愈发素净。
“什么时辰了?”
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如同被秋雨打湿的琴弦。
“刚过卯时。”
蕊珠一边回答,一边为她披上一件鹅黄色软缎绣玉兰花的晨褛,
“沈老爷已在前厅等候,说是请小姐一同用早膳后,要见几位教习嬷嬷。”
沈昭昭轻轻点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黄花梨木的妆台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清晰地映出她的容颜。
眉眼依旧如画,肤若凝脂,只是那双凤眸深处,属于“江浸月”的冷寂与锋芒被小心翼翼地收敛,转而氤氲着一层符合“沈昭昭”身份的、初来乍到的朦胧与怯生生。
这张脸,将是她在晏国都城最锋利的武器,一如往昔。
蕊珠手脚麻利地为她梳理着长发,手法娴熟地绾着一个略显娇俏的垂鬟分肖髻,这与“倾城”时期清雅简约的发式截然不同。
她小心翼翼地从妆奁中取出一对赤金点翠蝴蝶簪,轻声问道:“小姐,今日戴这对可好?衬您那件樱草色的裙子。”
沈昭昭目光扫过妆奁里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珠光宝气,多是鲜艳明媚的风格。
“嗯。”
她淡淡应了一声。
梳洗妥当,主仆二人走出房间。
流霞院位置幽静,穿过曲折的回廊,两旁栽种的花木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青翠欲滴。
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正低头忙碌着,见到她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手恭立,口称“小姐”,态度恭敬,眼神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突然出现的、传闻中老爷极为宠爱的义女。
沈昭昭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却将沿途所见的亭台、假山、月洞门一一默记于心。
沈府虽不及王府侯门气派恢弘,但亭台楼阁布局精巧,一草一木皆见匠心,处处彰显着主人不俗的财力和品味。
前厅里,沈父沈承运早已端坐主位。
他年约四十,身着暗紫色福寿纹杭绸直裰,面容富态,未语先带三分笑,一副标准的殷实商人模样,唯有那双偶尔掠过的眼睛,锐利精明,透出久经商海沉浮的历练。
“昭昭给父亲请安。”
沈昭昭行至厅中,依着这几日恶补的礼仪,微微屈膝,声音娇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与一丝依赖。
沈承运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爱的笑容,连连摆手:“快起来,快起来,到了自己家里,不必如此多礼。”
他示意她在身旁的梨花木扶手椅上坐下,
“来,尝尝这杏仁茶,是京城最近时兴的饮品,暖暖身子。”
桌上摆着七八样精致早点,水晶虾饺、蟹黄汤包、枣泥山药糕、并几碟永熙特色的酱菜小食,色香味俱全。
侍立在沈承运身后的是管家沈福,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正眼观鼻,鼻观心。
另有几个穿着体面的丫鬟垂手侍立角落,随时准备添茶布菜。
沈昭昭安静地用着早膳,姿态优雅,小口咀嚼,不发出丝毫声响。
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视线——好奇的、审视的、或许还有嫉妒的。
她知道,自己这个空降的“义女”,无疑是打破了沈府原有的平衡。
“昭昭啊,”
用膳完毕,丫鬟们撤下杯盘,奉上清茶,沈承运才缓缓切入正题,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你刚到永熙,许多规矩风尚都与江南不同。为父今日为你请了三位教习嬷嬷。”
他伸出胖胖的手指,一一数道,
“一位是曾在宫中侍奉过太妃娘娘的周嬷嬷,负责教导你宫廷礼仪;一位是李嬷嬷,精通诗词文墨,熟知当下永熙流行的文风;还有一位王嬷嬷,对京城各家女眷的喜好、往来,乃至衣饰搭配都了如指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昭昭身上,带着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你须得在三个月内,将嬷嬷们所授融会贯通,方能不负为父期望,日后在永熙城闺秀中立足,也为……为我们沈家争光。”
沈昭昭放下茶盏,瓷杯与托盘发出清脆的轻响。
她抬起眼帘,眸中清澈见底,带着全然的信赖与认真:“父亲放心,女儿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父亲厚望。”
“很好。”
沈承运满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你既已是我沈家女儿,往后一言一行皆关乎沈家颜面。要知道,沈家的未来,或许……”
他话未说尽,但其中的暗示已然明了。
沈昭昭适时地垂下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声音轻柔却坚定:“女儿明白。”
她当然明白这话中的深意。
沈家的未来?
不,是顾玄夜野心的又一步棋,而她,是这盘棋上最新落下的一子,肩负着搅动晏国风云的使命。
早膳后,沈昭昭在丫鬟引领下,前往府中专为她辟出的静心斋。
这里早已布置成学堂模样,窗明几净,书案笔墨一应俱全。
三位神情气质各异的嬷嬷已端坐在厅中等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不苟的严肃气氛。
“老身姓周,曾在宫中侍奉过端惠太妃娘娘,今日起,负责教导小姐宫廷礼仪。”
为首的周嬷嬷年约五十,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不见半分乱发,挺直的脊背和审视的目光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另外两位嬷嬷也各自介绍了身份。
李嬷嬷约莫四十上下,气质文雅,眉宇间带着书卷气;
王嬷嬷则年纪稍轻,穿着也更趋时新,眼神活络,一看便是消息灵通之辈。
“那么,我们就从最基本的站姿开始。”
周嬷嬷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打断了沈昭昭的思绪,
“请小姐起身。”
沈昭昭依言站起,周嬷嬷锐利的目光立刻在她身上扫过,
“肩颈太过紧绷,显得生硬刻意。宫廷贵女,姿态当如行云流水,自然优雅,而非如临大敌。”
她上前,冰凉的手指轻轻调整着沈昭昭的肩膀与下颌的角度,
“放松,但要保持脊背挺直,想象有一根线在头顶牵引着你。”
她手持一把戒尺,不时轻点沈昭昭的腰背、膝窝,纠正着最细微的偏差。
“步态要稳,裙裾不动环佩轻响,方为上乘。”
“目光平视,不可飘忽,亦不可过于锐利,需得温婉含蓄。”
整整一个上午,沈昭昭都在反复练习如何站立、行走、转身、落座。
每一个动作都被分解到极致,要求做到分毫不差,优雅天成。
蕊珠在一旁看得心疼,却只能默默递上帕子,为她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