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细雪,悄无声息地降临玄京,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硝烟的城池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
三皇子府邸那朱漆大门依旧紧闭,门前的车马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几名例行看守的侍卫,如同雪人般静立,显得格外冷清孤寂。
府内,往日的煊赫与忙碌也被一种刻意营造的静谧所取代,仿佛一头受伤的巨兽,正匍匐在巢穴中,默默舔舐伤口。
顾玄夜的禁足生涯,正式开始。
月影阁的书房,成了他最主要的活动场所。
炭盆烧得暖融,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顾玄夜换下了象征亲王尊荣的蟒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舆地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糊着白绢的窗格,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雪中挺立的青松。
他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之前那场几乎将他吞噬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但只有近身伺候的人才能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比以往更深沉的冷峻与内敛。
他不再轻易流露情绪,话语也更少,常常一坐便是半日,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江浸月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拿起一件未完成的绣品。
她如今是他唯一被允许常见的外人,也是这府中少数能与他分担这份沉重压力的人。
“外面……下雪了。”
她轻声道,打破了沉寂。
顾玄夜“嗯”了一声,收回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瑞雪兆丰年。”
他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只是不知,明年此时,又是何等光景。”
“无论何等光景,根基犹在,便有无限可能。”
江浸月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殿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经此一事,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所有人都看清了,这玄京城里,谁在暗中放冷箭,谁……又能在风波中暂且稳住。”
她指的是那些在围府期间并未急于划清界限、甚至暗中设法传递消息的少数几个属官和外围人员。
这些人,经过这次考验,其忠诚度已然不同。
顾玄夜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
“是啊,看清了不少。”
他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也失去了不少。”
他失去的,是明面上的兵权,是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是如日中天的势头。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打击。
“失去的,是过于惹眼的枝蔓。而真正的根基,”
江浸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是殿下您自己,是文镜先生这等不离不弃的股肱,是墨羽这般忠勇的卫士,是那些经过考验、散落各处的‘自己人’。只要这些还在,便有东山再起之日。”
“如今陛下要的,是一个‘安分’的皇子。那我们便做出‘安分’的样子给他看。敛其锋芒,藏其锐气,于无声处,徐徐图之。”
顾玄夜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急,是取祸之道。如今……也只能等待了。”
他放下茶盏,重新拿起那卷《舆地志》,这一次,目光真正地投入了进去。
他开始系统地研读地理、历史、经济,甚至农桑水利,仿佛真的成了一位不同世事的闲散王爷。
只有偶尔与文镜先生密室长谈时,眼中才会重新闪烁起属于猎人的锐利光芒。
府内的氛围,也随之悄然改变。
属官们不再高谈阔论政事,而是埋头处理王府本身的庶务,或者钻研学问。
仆役们也收敛了往日因主子得势而生的骄矜,行事更加低调谨慎。
整个王府,如同一池表面平静的湖水,水下却在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沉淀与积蓄。
与三皇子府的冷清蛰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五皇子顾玄朗府上的日益热闹。
玉漱宫内,容妃心情大好,对着铜镜,由宫女伺候着簪上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镜中人眉眼间尽是扬眉吐气的得意。
“朗儿这一手,真是漂亮!不仅拔掉了老三最利的爪牙,更让陛下对他起了疑心!经此一挫,老三没有个一两年,休想恢复元气!”
五皇子府,书房内暖香馥郁,顾玄朗正与几位新近投靠的官员饮宴。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一位身着绯袍的官员满面红光地举杯,
“三皇子如今被削权禁足,如同困兽!日后这朝堂,便是殿下您大展宏图之地了!”
“是啊,殿下运筹帷幄,略施小计,便让那嚣张跋扈的三皇子一败涂地!真是令人佩服!”
另一人连忙附和。
顾玄朗一身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优雅地持着酒杯,唇角噙着志得意满的微笑,显然很是享受这番吹捧。
“诸位大人过誉了。”
他语气谦逊,眼底的得意却掩藏不住,
“三哥此番,也是咎由自取。身为皇子,却行那等阴私勾当,惹得父皇震怒,实在是……令人扼腕。”
他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引得席间众人又是一阵心领神会的恭维。
他确实有理由高兴。
顾玄夜倒台,空出来的北境军务协理之权,虽然未能完全落入他的手中,但皇帝为了平衡,也将部分原属于顾玄夜的势力范围和官员,隐隐划归到了他的影响之下。
他的门庭若市,他的声望日隆,都仿佛在宣告,他顾玄朗,才是未来储君的最有力人选。
“殿下,”
一个心腹压低声音道:“虽然三皇子已被禁足,但其党羽未必甘心,我们是否要……”
他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顾玄朗摆了摆手,神色轻松:“不必。父皇正在气头上,也正盯着我们。此时若再对老三穷追猛打,反而显得我们心胸狭隘,惹父皇不喜。如今他已是折翼之鸟,不足为虑。我们要做的,是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经营,将那些还在观望的人,都拉拢过来。至于老三……”
他轻笑一声,抿了口酒,
“就让他在那冷清的王府里,好好‘静养’吧。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
然而,在这表面的胜利之下,并非所有人都被喜悦冲昏头脑。
顾玄朗的首席幕僚,一位姓赵的清瘦老者,在宴席散后,单独留了下来,眉头微蹙。
“殿下,虽则此次大获全胜,但老夫观三皇子,败而不乱,颓而不馁,其府邸看似沉寂,却隐隐有种……引而不发的态势。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顾玄朗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赵先生多虑了。没了爪牙的老虎,还能称霸山林吗?父皇已对他心生忌惮,半年的禁足,足以让很多人忘记他曾经的风光。届时,即便他出来,物是人非,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赵先生还想再说什么,但见顾玄朗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只得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心中却隐隐萦绕着一丝不安。
他总觉得,那位三皇子,绝不会如此轻易认输。这场争斗,远未到落下帷幕的时候。
玄京的初雪,依旧静静飘落,覆盖了街巷,掩盖了痕迹,仿佛要将一切争斗与算计都深埋于纯净之下。
三皇子府内,顾玄夜搁下书卷,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粒涌入。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消融,化作冰冷的水痕。
“雪覆万物,看似洁白无瑕,”
他低声自语,眼神幽深如古井,
“殊不知,这冰雪之下,埋藏着多少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又冻结着多少……来日方长的杀机。”
江浸月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那银装素裹的庭院。
“冰雪终会消融。”
她轻声道。
顾玄夜缓缓握紧掌心,那点冰冷的水痕仿佛渗入了他的血脉。
“是啊,”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待到来年春日,再看这天地,是谁家颜色。”
府外,是五皇子顾玄朗的春风得意;府内,是顾玄夜的蛰伏隐忍。
一场风暴看似平息,皇位之争却从未停止,只是转入了更深的暗流之中。
胜负,远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