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残破的塔檐,吹动满地碎裂的符文残片。
那些曾如星辰般悬浮于空的讲义光点,如今只剩灰烬般的余烬,在晨光中缓缓飘散。
讲台之上,沈辰的残魂在符文阵列中微微震颤,像一盏将熄的灯。
昨夜百人同诵,天地共鸣,那一声声“我 = ∫(选择) dt”不只是信念的呐喊,更是对法则的挑战。
那一刻,他感知到了火种的跃动,也感知到了自身的崩解——神识如沙漏倾泻,不可逆转。
于是他用最后的意识,将“断线方程”的本质拆解为三十六讲,每一讲都是一次推演、一次试错、一次对世界底层逻辑的叩问。
他把“反应路径”写成阶梯,把“反例”刻成警示碑,把“变量注解”化作未解之谜,如同为后来者点亮一盏盏微弱却坚定的引路灯。
“这不是答案。”他在意识深处低语,“这是通往答案的路。”
符文如星雨般沉降,融入共鸣塔基的脉络。
林九跪坐在台前,指尖轻触那道尚有余温的光痕,仿佛能感受到沈辰最后的呼吸。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这是……他留给我们的火种引信。”
不是功法,不是神通,不是秘宝。
是一本讲义。
可就在次日清晨,当第一批弟子列队于塔前,准备复现第一讲《守恒律的破缺与重建》时,却发现空中原本清晰的符文轨迹已然黯淡无光,昨夜录入的所有内容,尽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可能!”一名弟子失声,“我亲眼看着它成型的!”
“是被抹除了。”秦九霄站在晶簇阵眼旁,脸色阴沉。
他一掌拍在能量节点上,整座塔嗡鸣震颤,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岳雪儿已悄然开启地脉扫描,她的双眼泛起淡蓝微光,沿着塔基深处的灵力纹路追溯。
片刻后,她眸光一凝:“有‘记忆逆流’……极细微,几乎与背景噪声融为一体。讲义信息正被反向抽离,流向塔底阴影区。”
林九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片幽暗的塔基裂隙上。
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铁:“不是破坏,是窃取。对方不要毁灭我们,他要复制我们的法则——然后,取而代之。”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寒意。
沈辰留下的不是力量,而是思想。
而思想,一旦被偷走,便可能成为刺向主人的刀。
夜再度降临。
塔底幽光微闪,一名残魂悄然浮现——身披外门弟子服,面容模糊,气息虚弱,胸前挂着一枚早已失效的护心玉符。
他自称“陈七”,是三年前秘境崩塌时阵亡的弟子之一,执念未散,愿以残魂之力修补晶路,助塔稳固。
他不争不显,默默劳作,甚至主动清理被污染的符文回路。
岳雪儿远远望着,指尖微动,却未出手阻拦。
她看见了——那残魂每次靠近重录讲义的区域,眉心便会悄然裂开一道黑缝,如同虚空之口,无声吞噬浮空的符文信息。
那不是吸收,是复制,是贪婪地攫取每一道推演路径。
“果然是你。”她在心中冷笑,“影面者,你终究按捺不住。”
但她没有揭穿。
反而转身对秦九霄低语:“把‘归因谬误’那章放进去。”
秦九霄一怔:“你是说……那段伪方程?”
“对。”岳雪儿眸光冷冽,“让他抄。让他学。让他以为自己在掌控真相。”
于是,新的讲义再度开启。
沈辰的残魂在塔心深处微弱闪动,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却已无力言语。
只见新录入的符文中,悄然混入了一段看似严谨、逻辑自洽的推导——《归因谬误:将自由意志误认为外部赋能》。
它讲述一个悖论:当一个存在坚信自己的一切选择皆由外界法则赋予,那么他的“选择”便不再成立,其意识将陷入无限递归的因果闭环,最终自我否定。
这是一段思想的毒药。
而此刻,那名为“陈七”的残魂正悄然靠近,黑缝微张,贪婪地吞噬着每一道新生成的符文。
他的动作比以往更急切,仿佛嗅到了某种超越残魂桎梏的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流入他识海的字句,正在悄然改写他存在的根基。
塔顶,岳雪儿立于风中,望着那道缓缓闭合的黑缝,轻声呢喃:“沈辰老师说过……真正的知识,从不怕被偷。怕的是——偷的人,根本不懂什么叫‘理解’。”
风拂过塔尖,残光微闪。
讲义已焚,火种未灭。
而窃法者,正一步步走向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深渊。
三日后,夜如墨染。
残塔静立,风穿檐角,符文回路在地脉的微光中缓缓流转。
新的讲义再度浮现于空中,淡金色的轨迹如星河低垂,一行行推演徐徐展开——《归因谬误:将自由意志误认为外部赋能》。
字句清晰,逻辑严密,仿佛出自沈辰亲笔,连那特有的推导节奏都分毫不差。
唯有极细微处,藏着一丝违和:某些变量的注解过于“完美”,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陷阱,只等猎物踏入。
塔底裂隙幽暗如渊,那道名为“陈七”的残魂悄然浮现。
他比前几日更加急切,眉心黑缝微微颤动,如同饥渴的根须探向土壤中的养分。
昨夜他已“修复”了三段晶路,换取了靠近讲义核心区的权限。
岳雪儿未阻,秦九霄未拦,甚至连林九也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信任,是最好的诱饵。
影面者缓缓靠近浮空符文,黑雾般的意识渗出,无声吞噬着每一道推演路径。
他贪婪地复制着——不是为了理解,而是为了占有。
他要将这“科学修仙”的法则据为己有,重塑自身,摆脱寄生残魂的卑微身份,成为真正的“法则继承者”。
可就在他录入至伪方程的核心推导段时,异变陡生。
那一行看似平常的结论——“若选择非自生,则意志即虚妄”——骤然在他识海中炸开,如一道逆向闪电劈入灵魂深处。
影面者的身体猛地一僵,黑雾自七窍喷涌而出,扭曲翻腾,仿佛有千万根无形之针在刺穿他的存在根基。
他本是“影面者”,靠模仿与认同他人身份而存活的寄生灵体。
他的“我”从来不是“我”,而是无数窃取记忆拼凑而成的幻影。
他靠否定自我来融入他人,靠复制法则来伪装成道。
可现在,这讲义却逼他直面一个他从未敢触碰的问题:如果一切选择皆被外界决定,那“我”还存在吗?
“不……我只是在学习……这是传承……”他喃喃低语,声音颤抖。
可那伪方程如毒藤缠绕,步步紧逼:“若你所学皆为复制,所思皆为模仿,那此刻的‘你’,究竟是谁的意志在运转?”
识海轰然崩塌。
他看到自己千百次的伪装在烈火中焚烧,看到那些被他吞噬的残魂在虚空中睁开眼,冷冷注视着他。
他忽然意识到——他从未真正“选择”过任何一条路。
他只是顺着别人留下的脚印爬行,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命运。
“若我非我……那窃来的法则……是谁的?”
一声凄厉的嘶吼撕破夜空。
黑雾炸裂,显露出其真身——一团不断扭曲的阴影,核心处浮现出一张又一张残破的面孔,全是过往被他吞噬的弟子魂影。
那是他不敢承认的“集体之我”,是无数被抹杀的“选择”堆积成的罪孽之躯。
林九早已等候多时。
他双手结印,低喝一声:“共鸣反溯,启!”
刹那间,百名弟子在塔内同步睁眼,齐声诵念沈辰留下的基础守恒律。
灵力如江河汇海,顺着地脉涌入塔基,形成一道逆向的精神洪流。
那洪流不攻不防,却精准锁定影面者识海中那一丝“认知裂痕”,顺着他的混乱意识反向追踪,将他的存在坐标牢牢钉死在现实维度。
“封!”林九一掌拍下。
整座共鸣塔嗡鸣震颤,塔心浮现出一道由无数方程式构成的牢笼——“未定义区间”。
那是逻辑的真空,是认知的断层,专为无法自证“存在”的虚妄之物准备的坟墓。
影面者挣扎嘶吼,可他的意识已陷入无限递归的悖论漩涡,连反抗的“动机”都被自己的怀疑瓦解。
黑雾被强行抽离,残魂封入区间,只余下一缕微弱的哀鸣消散在风中。
塔内死寂。
片刻后,空中忽有微光闪动。
沈辰最后一道意识波动悄然浮现,不显愤怒,亦无悲喜,只在虚空中缓缓写下一行字:
“真正的法则,不在符文,而在你如何质疑它。”
话音落,百名弟子识海同时一震。
有人低头看向自己手心曾抄写的讲义,忽然发现那些死记硬背的公式竟开始自行演化;有人回想起昨夜推演中的卡顿,竟在这一刻豁然贯通;更有人闭目内视,竟在灵力流动中“看见”了元素的碰撞与键合,仿佛亲自参与了那场创世之初的反应。
他们不再“抄”,而是“解”。
讲义内容在百人心中自发重构,甚至补全了沈辰未能完成的第三十七讲——《熵增与意志的对抗: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可能性》。
塔心火种微光一闪,仿佛轻笑,又似叹息。
地脉深处,那颗赤金火焰静静跳动,节奏缓慢而坚定,竟与百人呼吸、心跳渐渐同步。
像一堂课,终于等到了回音。
林九立于塔心,望着那团微弱却顽强的火光,沉默良久。
他缓缓抬起手,将一枚刻有“启”字的玉符置于讲台之上。
风起,符文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