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消毒水味还没散尽，我攥着转班申请表的指节泛白，职业班那扇铁皮门在身后关上时，鞋底沾着的机油在瓷砖上蹭出半道灰黑色的印子。春考（三）班的门牌是崭新的，蓝色粉笔写的距离春考还有280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进来吧。
讲台后传来的声音像浸过温水，我推门的瞬间，看见钢笔在指间转出的银弧突然停住。王晨宇抬眼时，黑框眼镜顺着挺直的鼻梁滑下来半寸，目光先落在我卷起的校服袖口上——那里还沾着上周拆卸发动机时蹭到的黄油渍。
云飞是吧？他把转班表推到我面前，笔尖在原班级评语那栏顿了顿，职业班的张老师说你...动手能力很强。
我盯着他衬衫袖口磨出的毛边没接话。职业班的动手能力，是指能在三分钟内拆掉摩托车化油器，还是用汽修扳手在课桌上刻下整排歪歪扭扭的名字？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空着。他朝那个角落抬了抬下巴，红笔在点名册上勾出个圈，春考班进度快，跟不上就直接喊我。
最后一排的课桌积着层薄灰，我刚把军绿色帆布包塞进去，前排扎双马尾的女生突然转过来，辫子梢扫过我的桌面：我叫张萌，王老师带我们两年啦。她突然压低声音，手指往讲台抽屉缝里点了点，看见没？那是他的手机链，布老虎的，用三年了都没换过。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瞥见半截褪色的黄布条。王晨宇正在黑板上写三角函数公式，白色粉笔灰簌簌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细雪。他握粉笔的姿势很特别，食指第二节微微凸起，后来才知道那是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
第一堂数学课像场漫长的凌迟。正弦曲线在黑板上蜿蜒成迷宫，我数到第二十七只飞过窗沿的麻雀时，一张演算纸突然盖住了我的草稿本。王晨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蓝黑钢笔在纸上画了辆简笔画的摩托车，车轮正好卡在两条坐标轴的交点。
课间到办公室来一趟。他说话时气息很轻，落在我耳后时，惊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办公室的铁皮柜顶层摆着盆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晨露。王晨宇从抽屉里翻出本初中数学课本，扉页上2018届 王晨宇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
从一元二次方程开始补。他把课本推给我，玻璃茶杯里的龙井正舒展着嫩芽，每天晚自习留四十分钟，我在教室答疑。
我摸着课本上被指甲划出的折痕突然愣住。职业班的老师只会把我的作业本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他们说你这种学生就该去汽修厂当学徒。
怎么了？他抬眼时，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阳光，我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窘迫的影子。
没...没事。我赶紧翻开课本，假装研究那些陌生的符号，耳尖却烫得像要烧起来。
第一个月的晚自习像场无声的拉锯战。王晨宇总坐在讲台上备课，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静止的素描。我在草稿纸背面画满摩托车零件图，偶尔抬头时，总能撞见他正在看我，见我望过来又立刻低下头，耳根泛起淡淡的红。
这个辅助线应该这样做。他俯身在我练习册上画线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粉笔灰的气息。窗外的月光淌在他发顶，能看见几缕藏在黑发里的银丝，像落进去的星子。
王老师，你头发...
他直起身摸摸头顶，笑起来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操心操的。张萌后来告诉我，王老师的爱人去年查出尿毒症，每周要去医院透析三次。
我开始在数学课上认真记笔记。那些曾经像天书一样的公式，在王晨宇用三种颜色粉笔标注后，渐渐变得清晰。他讲题时喜欢踱步，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像在给我们的思维打节拍。有次讲到抛物线，他突然指着窗外：看见没？雨棚的弧度就是标准的抛物线，顶点坐标大概在...
第一次月考我数学考了五十八分。卷首的红叉旁边，王晨宇用蓝笔写着差两分及格，下次加油，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那天晚自习，他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颗大白兔奶糖。
我女儿也喜欢吃这个。他剥开糖纸递给我，玻璃柜里摆着张合影，穿中学校服的女孩站在他身边，笑起来有和他一样的梨涡。
她读高二了，跟你们一样在准备考试。他看着照片出神，指尖轻轻摩挲着相框边缘，比你们辛苦，她是艺术生，每天要画到半夜。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含着奶糖听他讲以前教过的学生，讲他们如何从三百多分逆袭考上本科。糖在舌尖化开时，突然想起职业班那扇永远敞开的后门，从来没人在意我是否在听课。
十二月的寒流裹着雪粒子砸在窗上时，我已经能独立解出二次函数大题。王晨宇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了颗星星，旁边写着进步明显。那天课间，我看见他在走廊尽头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医药费我明天再想办法...他搓着冻红的手，手机突然从口袋滑出来，在地上磕出轻响。我赶紧转过头假装看墙上的标语，听见他捡起手机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根针，细细地扎在我心上。
张萌说王老师晚上在培训机构兼职代课，他以前从不接私活的，她指着王老师袖口磨破的衬衫，你看他这件校服，都洗得发白了还在穿。
平安夜那天，我从汽修实训课攒下的废铜里挑了块亮闪闪的铜片，用砂纸打磨成星星的形状。晚自习时，我把铜星塞进他的备课本里，上面用记号笔写着祝您平安。
第二天数学课，王晨宇讲完卷子突然停顿了一下。他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我身上时停留了两秒。下课铃响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个苹果。
铜星很漂亮。他把苹果递给我，布老虎手机链从抽屉里掉出来，在阳光下晃了晃，谢谢你，云飞。
苹果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我攥着它跑回教室时，听见张萌在后排惊呼：王老师今天居然带手机了！
寒假前最后一节班会课，王晨宇让我们写下新年愿望。我在纸条上写想考个本科，抬头时正撞见他在看我写的内容，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我相信你。那天放学，他叫住我，把那本初中数学课本送给了我。
上面有我的笔记，也许能帮到你。他拉上拉链时，布老虎手机链从他外套口袋露出来，春节少玩点手机，多看看书。
整个春节我都在啃那本数学笔记。王晨宇的字迹清秀有力，在复杂的公式旁偶尔会有随手画的小图案：解题步骤里藏着只小猫，公式推导后跟着朵小花。正月十五那天，我收到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几个字：节日快乐，别忘做题。
春天来的时候，我的数学成绩稳定在八十分以上。王晨宇开始在晚自习时给我加餐，把历年春考真题装订成册，上面用红笔圈出重点题型。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有时候讲着题就会突然愣住，揉着太阳穴说声。
王老师你该多休息。有次我忍不住说。他正在给我讲排列组合，闻言笑了笑，钢笔在草稿纸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月亮：等你们考上大学，我就去睡个三天三夜。
四月末考那天，我在考场门口遇见他女儿。女孩穿着和我们同款的校服，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我爸昨晚备课到三点，她把保温桶递给我，麻烦你提醒他吃早饭，他总忘。
我拿着保温桶站在走廊，看见王晨宇正蹲在地上帮一个同学修眼镜。阳光穿过走廊在他身上织出层金边，布老虎手机链从裤兜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那同学的眼镜腿断了，他正用透明胶带小心地固定，手指捏着胶带的样子，比解最难的数学题还要专注。
模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数学考了一百零三分。王晨宇在班会课上表扬了我，他站在讲台上，手里转着那支红笔，眼睛亮得像有光。云飞同学证明了，只要肯努力，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掌声里，我突然注意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内衣领口。张萌说得对，他最近瘦了好多，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贴在脊梁骨上。
晚自习结束时，我看见他在办公室打电话。窗外的月光落在他肩上，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医药费我凑得差不多了...你别担心...我轻轻放下给他带的热牛奶，听见他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班有个赚来的学生，以前总捣乱，现在进步可大了...他今天数学考了一百多分呢...
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香涌进教室时，王晨宇开始给我们讲志愿填报。他把每个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做成表格，在我名字后面标了三个备选学校。以你现在的成绩，没问题。他用笔敲敲表格，布老虎手机链在桌角轻轻摆动。
考前最后一天，他给每个人发了支新钢笔。轮到我时，他多给了块大白兔奶糖。放轻松。他拍拍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传过来，我在考场外等你们。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我回头看见王晨宇站在香樟树下，手里拿着那部旧手机，屏幕反射着阳光。他朝我挥挥手，布老虎手机链在空中划出道温柔的弧线，像在给我加油。
查分那天，我握着鼠标的手一直在抖。当看到总分超过本科线三十分时，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王晨宇。我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忙音。
张萌突然发来消息：王老师住院了。
我赶到医院时，他正靠在病床上改试卷。布老虎手机链放在床头柜上，屏幕的裂痕像道蜿蜒的河。你来了。他看见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输液管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考得怎么样？
过线了。我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看见他眼睛里瞬间涌上来的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摸着通知书上的校徽，手指微微颤抖。床头柜上摆着药瓶和没吃完的盒饭，那部旧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我们班的家长群界面，最新一条消息是他凌晨发的各位家长放心，孩子们状态很好。
我就知道你可以。他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泪光，手机...昨天不小心摔坏了。他指指黑屏的手机，本来想第一个给你打电话的，号码都拨好了。
我突然想起这三年里，见过他在课堂上认真讲课的样子，见过他在办公室啃干面包的样子，见过他蹲在地上帮同学修眼镜的样子，见过他把省下来的牛奶塞给家境不好的学生的样子，却从来没见过他像其他人那样低头刷手机时的模样。
他的手机里，大概存满了我们的错题照片和成绩曲线，存满了给家长的报平安短信，存满了那些无声的牵挂。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我把那枚铜星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放在他的手心。
王老师，谢谢你。
他握紧铜星，布老虎手机链从他指缝间露出来，在风里轻轻摇晃。那三年里我从没见过他对着手机屏幕笑的样子，可此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关心从来不需要通过屏幕传递，就像晨光总会准时落在课桌上，无声无息，却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