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终于熬了过去。
天色,是从一种沉甸甸的墨黑。渐渐过渡成一种灰蒙蒙的鱼肚白。
苏念棠几乎一夜未眠,耳边听着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心思却飘到了隔壁那间冰冷的小屋,他……睡得着吗?那炕她虽然烧过,但毕竟久未住人,寒气重,被褥也单薄。
各种念头纷杂,直到窗纸透进微光,她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然而,生物钟还是让她在天光微亮时,准时醒来了。
身旁,三个小家伙还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她轻手轻脚地披衣下炕,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激灵了一下,彻底清醒。
推开屋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积雪又厚了一层,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唯有寒风偶尔卷过树梢,带起一阵雪沫。
她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隔壁小屋的门,紧闭着、毫无动静。
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到灶房,开始生火,动作比往日更轻。生怕惊扰了谁,火苗窜起,带来一丝暖意。她将昨晚上就泡上的红豆和米下锅,准备熬一锅软烂粘稠的红豆粥,又找出几个鸡蛋,准备一会儿煮上。
粥在锅里咕嘟着,香气渐渐弥漫。她则开始打扫院子里的积雪,用大扫帚一下下地扫出一条小路。从屋门口通到院门,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人精神一振。
正当她扫到院门附近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开门声。
她的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头,心跳却漏了一拍。
是陆建军。
他从小屋里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常服,只是外面套上了军大衣。帽子戴得端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神却比昨夜清明锐利了许多,仿佛已经迅速从旅途的疲惫中恢复过来,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克制的军人。
他看到正在扫雪的苏念棠,脚步微顿。然后,迈步走了过来。
苏念棠直起身,握着扫帚,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走近。
“起这么早。”他开口。声音依旧是低沉平稳的,听不出喜怒。“扫雪?”
“……嗯。”苏念棠点点头。“扫条路出来,好走。”
陆建军没再说话,目光扫过她已经扫出的一大片空地,和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他沉默地伸出手“给我。”
苏念棠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要扫帚。
“不用,马上就扫完了。”她下意识地拒绝。
陆建军的手没有收回,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念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扫帚递了过去。
陆建军接过扫帚,二话不说。便开始扫雪,他的动作,和她的细致不同。大开大合,效率极高。有力的手臂挥舞着扫帚,积雪被大片大片地推开,露出下面湿润的地面。
苏念棠站在一旁,看着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在自己的小院里,沉默而有力地扫着雪,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画面……太不真实了。
他扫雪的样子,带着一种军人的利落和力量感。与这个农家小院,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很快,院里的主要通道都被清扫了出来。陆建军将扫帚立在墙边,拍了拍大衣上的雪屑。看向苏念棠:“有挑水的桶吗?”
“……有,在灶房檐下。”苏念棠指了一下。
陆建军走过去,拿起扁担和水桶。熟练地扛在肩,。拉开院门。走了出去,显然是去井边挑水。
苏念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那点怪异感更浓了,他……这是在帮忙做家务?
她回到灶房,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红豆开花,米粒软烂,香气浓郁,她将粥锅端到一边温着,开始煮鸡蛋。
不一会儿,陆建军挑着两桶满满的水回来了。脚步沉稳、气息均匀、他将水倒入水缸,缸里的水立刻涨了一大截。
“够今天用了。”他放下水桶。说道。
“谢谢。”苏念棠低声道谢,心里有些复杂。这些活,本来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如今突然多了个人帮手,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沉默却实在的方式,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孩子们也醒了。穿着里衣。揉着眼睛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院子里站着的陆建军。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怯生生地看着他。苏念棠看到孩子们醒了,回屋帮明远穿衣服,进屋看到了明远不哭不闹的等着苏念棠给他穿衣服。
陆建军也看到了孩子们,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又从屋里拿出脸盆,舀了冷水,又兑了些暖壶里的热水,试了试水温。然后对孩子们说:“洗脸。”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明浩最先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始洗手洗脸,明轩也磨磨蹭蹭地跟过去,明远是被苏念棠抱着去洗手洗脸。
陆建军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没有帮忙,也没有催促。只是那么看着,目光深沉。
苏念棠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一动。他似乎在努力地,用一种他所能做到的方式,融入进来。尽管笨拙,却……并非毫无诚意。
早饭摆上了炕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红豆粥,一碟切开的咸鸭蛋,流着红油,几个白水煮蛋,还有一小盘苏念棠自己腌的脆萝卜条。
“吃饭吧。”苏念棠给孩子们盛好粥。也给陆建军盛了满满一大碗。
一家人再次围坐在一起,气氛比昨夜稍微自然了一点点,但依旧沉默居多。
孩子们低着头喝粥,偶尔偷偷抬眼瞟一下对面的父亲。
陆建军吃得很安静,速度不慢,但举止并不粗鲁。他剥了一个鸡蛋,自然地放到了最小的明远碗里。
明远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鸡蛋,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陆建军,又看了看母亲。然后低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苏念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地喝着自己的粥。
饭后,陆建军放下碗筷。看向苏念棠。问道:“家里。有什么需要修理的?或者重活?”
苏念棠想了想。指着灶房门口那扇有些下沉、开关不太灵活的破旧木门。“那扇门,有点歪了。关不严实,漏风。”
陆建军站起身,走到那扇门前。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推了推,然后转身出了院子。不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块木头楔子和一把旧锤子。
他让苏念棠扶着门,自己则半跪在地上。用锤子小心翼翼地将木楔子敲进门轴下方的缝隙里,动作专注而熟练。敲敲打打了一阵,又试着开关了几次门。
“好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应该不漏风了。”
苏念棠试了试,门果然顺滑了许多。关严后,缝隙也小了。
“谢谢。”她再次道谢。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心。
陆建军只是点了点头,将工具放回原处。
整个上午,他都在找事情做。检查了院墙是否牢固,把柴火垛整理得更加整齐,甚至还用找来的旧木板,给鸡窝搭了个更遮风挡雨的顶棚。
他话很少,几乎不主动开口,只是默默地观察,然后动手,用行动代替语言。
苏念棠则继续准备着年货,炸了些排叉、又炒了一锅五香瓜子、两人各忙各的,互不干扰。但空气中,那种最初的、尖锐的陌生和尴尬。似乎在一点点消散。被一种……微妙的、彼此试探的平静所取代。
孩子们最初的恐惧和紧张,也在父亲沉默却并无恶意的举动中,渐渐缓解。他们开始敢在院子里跑动,偶尔会好奇地远远看着父亲干活。
中午,苏念棠用昨天的剩菜。加了点粉条和白菜,烩了一锅,热了几个馒头,简单吃了一顿。
吃饭时,陆建军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年前,还要准备什么?”
苏念棠想了想。说:“没什么大的了,就是……对联还没贴,福字也没贴。”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写好了。”
陆建军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下午,我贴。”
午后,阳光挣扎着从云层里透出些许。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陆建军打了一碗浆糊,着苏念棠写好的春联和福字,走到院门口。
他个子高,贴春联不需要踩凳子,苏念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仔细地将浆糊抹在红纸背面,比划着位置,然后端端正正地贴上。
鲜红的春联,贴在斑驳的旧木门上。瞬间点亮了整个院门,洋溢着说不出的喜庆。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他低声念了一遍横批。“万象更新。”念完,他沉默了片刻。回头,目光深邃地看了苏念棠一眼。
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深究、审度、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苏念棠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贴完院门的,又贴了屋门的,还有柜子上的福字。
当他将最后一个倒着的福字,贴在屋里的水缸上时。这个家,终于被彻底装点出了浓浓的年味。
红色的春联、红色的福字、红色的窗花。映着洁白的积雪,和屋里温暖的灯光。
陆建军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看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和节日氛围的家。看着炕上那几个不再用恐惧眼神看他的孩子,看着那个……安静地站在灶边,准备晚饭的女人。
他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暖流,在悄然涌动。
这个年。似乎,真的会不一样。
而苏念棠,在转身拿东西的间隙。余光瞥见那个站在红艳艳的春联前,身形挺拔的男人。心里,也悄然生出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
坚冰的融化,并非一日之功,但阳光,已经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