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庭,金帐。
往日里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帐,此刻却仿佛被一层无形而沉重的阴霾包裹。
即便兽金炭烧得噼啪作响,也驱不散端坐在宝座上的天可汗阿史那·咄苾眉宇间化不开的郁结与压抑的焦躁。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镶嵌着幽蓝宝石的黄金匕首。雁门关大败的场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一次次闪回——
那个脸色苍白得像雪山之巅月光、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偏以身为饵、算尽人心天时、最终让他霸业功亏一篑的江临渊!
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想来,竟比战场上任何刀剑更让他感到刺骨寒意与一丝难以启齿的忌惮。
“输了……竟然就这么输了……”
阿史那·咄苾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像一头受伤的远古雄狮舔舐着带血的伤口。
声音里充满了滚烫的不甘与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深深挫败和屈辱。
然而,身为雄踞草原数十载的霸主,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于痛苦与自我怀疑。
现实,如同北境最凛冽、最无情的寒风,裹挟着冰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他脸上。
他将匕首重重拍在黑檀木矮几上,发出“砰”的闷响。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狠狠扫过帐内几名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喘的心腹重臣:
“你们说说!现在!眼下!朕该如何是好?!!”
声音如同困兽咆哮:
“今年的风雪,比往年早了整整半个月!势头又凶又猛!草场还没长起来就被冻硬了,牛羊掉膘掉得厉害!”
“原本指望这一仗打赢了,能从南边抢掠到足够的粮食、布匹、盐铁,让部落的子民们能熬过这个严冬!可现在呢?仗打输了!”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如山的身躯在帐内投下巨大阴影,开始烦躁地来回踱步: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一个月,很多小部落就要彻底揭不开锅了!老人和孩子会最先倒下!”
“到时候,不用大周那些软脚虾来打,我们自己内部就要先乱起来,为了最后一口吃的,互相撕咬,血流成河!”
他猛地停下脚步,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负责部落联络的老臣兀脱面前:
“还有朝堂上!那些早就暗地里投靠了拔拓的墙头草,还有几个自恃资历老的老家伙,现在声音越来越大了!”
“整日嗡嗡作响,说什么太子年轻气盛,鲁莽轻敌,不堪承担储君大任!哼哼!”
阿史那·咄苾发出一连串冰冷充满杀意的笑声:
“他们以为朕老糊涂了,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吗?!不就是想逼朕废了太子,扶那个只会拨弄算盘珠子的拔拓上位吗?!”
老臣兀脱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连忙将头埋得更低,哪里还敢接话。
帐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炭火盆中木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天可汗粗重无比的喘息声。
无形的压力如同粘稠泥沼,弥漫在金帐每一个角落。
终于,一直如同影子般站在帐幕阴影处、眼神沉稳坚毅的万夫长巴图,深吸一口气,迈着坚定步伐上前一步。
他右手有力地抚在左胸心脏位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草原军礼,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
“伟大的天可汗,草原的雄鹰,狼群的首领。如果眼前这内忧外患的困境,实在让您觉得如同陷入流沙……”
“或许,在这片草原上,还有一个人,他的眼睛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角度,他的头脑能想出我们想不到的办法。”
阿史那·咄苾霍然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闪电,瞬间锁定在巴图脸上:“谁?”
巴图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接着天可汗审视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就是那位……如今正在圣山之上,由大萨满亲自照料养伤的大周参军——江临渊。”
“江临渊?”阿史那·咄苾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低沉而充满嘲讽与暴怒的冷笑:
“巴图!你是昨天晚上的马奶酒还没醒吗?还是被风雪冻坏了脑子?!”
“让一个敌人!一个让我们付出了惨痛代价、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囚徒!来帮朕出主意?来解决我漠北王庭生死存亡的困境?!”
面对天可汗雷霆之怒,巴图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如同磐石般沉稳:
“可汗明鉴。请您息怒。正因为他是敌人,而且是一个极其了解我们、让我们吃了前所未有大亏的绝顶聪明的敌人,所以他的视角或许才更加独特、更加致命。”
他顿了顿,抬起了目光:
“论起战场正面厮杀,我漠北儿郎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长生天的子孙!但若论起朝堂权谋、平衡各方势力、长远布局、化解内部倾轧……”
“恕属下直言,没人比那些从小就在阴谋诡计里浸泡长大的大周人更精通此道。尤其是他们那些世家门阀和皇室子弟,玩弄人心和权力的手段,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看着天可汗微微变化的脸色,继续加重筹码:
“更何况,他是江临渊。是连先帝南宫曜那样雄才大略的人物都看好、甚至不惜在生命最后时刻布局漠北、也要确保其能活下来的人。”
“他的智谋,可不仅仅体现在战场临机决断上。他能如此精准地看穿我们外部的弱点并加以利用,或许……他也能一眼看穿我们内部那些蛀虫的把戏。”
“如今我们缺的,或许不是勇士的弯刀,而正是这样一种来自外部的、犀利的‘眼睛’和‘头脑’。”
阿史那·咄苾脸上的怒容和嘲讽渐渐收敛了。
他沉默下来,如同被冰雪覆盖的山峦,重新坐回宝座,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黄金扶手。
巴图的话,像一根冰冷而坚韧的钢针,精准刺破了他因愤怒、焦虑和固有思维而变得混乱闭塞的思绪。
一股强烈到几乎炸裂胸膛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涌上阿史那·咄苾心头。
但旋即,一股更深沉的、属于真正枭雄的理智与对大局的掌控欲,如同冰水浇头,强行压倒了这份几乎失控的屈辱与愤怒。
为了漠北草原不至于在寒冬和内斗中分崩离析……
为了他阿史那家族的金帐还能稳稳立在这片土地上……
个人的面子、一时的意气,在这些面前,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能屈能伸,方为枭雄本色。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所有愤怒、屈辱、不甘都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如万年寒冰、却又燃烧着不容置疑决然的平静。
“罢了……”
他长长地、带着一丝英雄末路般疲惫却又蕴含钢铁意志地吐出一口浊气:
“为了这漠北草原万千部众不至于陷入饥饿与混乱,为了朕的金帐还能稳稳立在这片生养我们的土地上……”
“朕,就屈尊一次,去会会他!看看这个让南宫曜念念不忘、让朕功败垂成的年轻人,到底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站起身,瞬间恢复了往日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枭雄气概,对巴图沉声下令:
“巴图,你去准备一下。轻车简从,不要声张,不要仪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亲自去圣山,见江临渊。”
“是!谨遵大汗令!”
巴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敬佩与松了一口气的光芒,躬身行礼,迅速退出了金帐。
消息通过隐秘渠道,很快传到了圣山之巅,那间温暖而充斥着药香的石殿。
当白景行带着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惶惑的神情,脚步匆匆走入内室,将天可汗即将亲自前来的消息低声告知江临渊时——
江临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一丝真正的震惊。
那一瞬间的波动虽然很快消散于无形,恢复了惯有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却真实映入了白景行眼中。
“他……亲自来?”
江临渊低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随即,他那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弧度:
“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以他的骄傲和地位,最多是派人‘请’我过去。”
“看来,这位天可汗陛下如今面临的麻烦和压力,比我们预估的还要大得多,也比他平日里那副雄狮般的外表下,更要能屈能伸。”
他微微调整靠姿,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石殿那扇厚重、隔绝了外界风雪的房门。
仿佛他的视线能够穿透阻碍,看到那位正顶着寒风、策马向着圣山疾驰而来的草原霸主。
“也好……”
他轻声自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但那双重新闭上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无数星辰在推演、算计,闪烁着冷静而睿智的光芒:
“他既然肯放下身段,屈尊降贵,亲自前来……这谈判的基调,便已在他踏入这石殿之前,定下了一半。”
“剩下的就看我这‘重伤垂危’之躯,能从他那份沉甸甸的‘诚意’和王庭的危机中,为我胸中的蓝图,也为那无数在边境线上挣扎求生的两国百姓,谋得多少喘息之机与未来了。”
他不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如同老僧入定。
只是那微微起伏、依旧显得孱弱的胸膛,和那搁在柔软狼皮上、偶尔无意识轻叩着床沿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古井无波。
他正在调动所有精力与智慧,在脑海中飞速推演、模拟即将到来的、关乎无数人命运的交锋。
石殿外,呼啸了数日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暂时停歇了。
铅灰色的云层依然低垂,压迫着巍峨的圣山。
苍茫而肃杀的天地间,一队人数不多却极其精悍剽悍的王庭金狼卫,护卫着一辆看似普通无华却异常坚固的马车——
正沿着被冰雪覆盖的、蜿蜒陡峭的山路,沉默而坚定地向着圣山之巅,向着那座象征着神秘与超然的石殿,缓缓驶来。
马车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寒意。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毛皮,炭盆散发着微光。
里面坐着的人,正是这片广袤草原的主宰——天可汗阿史那·咄苾。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