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轻轻合上,弗兰克医生的气息消失在门外。
卧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空气里还残留着药水的气味,混杂着夜祁身上凛冽的烟草味,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安宁。
冷青璃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实的军毯,方才被强行灌下的汤药,正从胃里散发出暖意,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气。
她没有再流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窗边那道重新坐下的身影。
他没有再握着她的手,而是从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却只是夹在指间,并未点燃。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正透过窗棂,望着外面灰白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冷青璃先开了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们再回一次那个密室吧。”
夜祁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她。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此刻却清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了先前的绝望与自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执拗的探寻。
她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夜祁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支未点燃的香烟放回烟盒,然后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冷青璃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宽厚的掌心。
他的手很暖,力道沉稳,紧紧地包裹着她,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承诺。
再一次踏入那条阴冷的甬道,感觉已经截然不同。
这里不再是禁锢着夜家百年秘密的阴森之地,而是埋藏着他们共同过往的见证。
密室里,那支燃尽的火柴早已冰冷。
夜祁不知从哪里又找出火柴,划燃,点亮了墙壁上的几盏油灯。
昏黄的光线,将石壁上那些模糊的刻痕照亮,也照亮了密室中央那座冰凉的石台。
冷青璃的视线落在石台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昏睡时的温度。
夜祁没有去看石壁,他径直走到石台前,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石台的底座上细细地摸索着。
他的动作很专注,像是在寻找一个早已知道,却从未触碰过的机关。
冷青璃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
忽然,夜祁的手指在一处不起眼的浮雕上停下,用力向内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弹动声响起。
只见那厚重的石台底座,竟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静静地躺着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
夜祁伸手,将那卷轴取了出来。
卷轴很沉,带着岁月的厚重感。
他解开外面层层包裹的油布,露出了里面泛黄的丝绸卷轴。
轴身是紫檀木所制,已经有了些许开裂的痕迹。
夜祁将卷轴在石台上缓缓展开。
一股陈旧的墨香混合着时光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卷轴上,是用朱砂写就的蝇头小楷,字迹遒劲有力,笔锋锐利,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冷青璃凑近了些,那字迹她认得,是盛唐时的官方文书字体。
夜祁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密室中响起,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卷轴上的内容。
【吾,夜氏长庚,河西节度使麾下校尉。于长安城外,遇吾命定之人,鸾鸟之裔,名唤青璃。】
开篇第一句,就让冷青璃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
夜氏长庚,那是他第一世的名字。
【情根深种,三生石畔,立下血誓,愿以吾凡人之躯,求与青璃生生相守,永不分离。】
夜祁念到此处,声音顿了顿,握着卷轴边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冷青璃仿佛能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校尉,是如何满怀赤诚地,许下这个跨越生死的诺言。
然而,卷轴接下来的内容,却急转直下,字里行间都透着血色。
【然,天道无情,视人妖相恋为逆乱纲常。吾之誓言,触怒天威,被判为违背‘平衡铁律’之大罪。】
【‘生生相守’,被扭曲为‘代代错过’之血咒。】
【天道降下法旨:凡吾夜氏血脉,若与鸾鸟后人相遇,必历三劫,方可有一线生机。】
“三劫?”冷青璃下意识地念出声。
夜祁的视线,落在了那三个被朱砂重点圈出的字上。
【第一劫,囚笼。】
【第二劫,战火。】
【第三劫,遗忘。】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两人的心上。
囚笼,她此刻不就身处这座名为督府的囚笼之中吗?
战火,两世的悲剧,哪一世能逃开战火的阴影?
遗忘,若不是这密室中的壁画与镇魂玉,他们谁又能记起前尘往事?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宿命,而是被设定好的,一道道冰冷的关卡。
夜祁继续念下去,声音愈发沉重。
【若三劫不破,轮回往复,终将重蹈‘生死相隔’之覆辙。】
【吾以身殉道,她以命相随。悲剧已成,悔之晚矣。】
【……特留此卷,藏于昙魂双生玉所建之密室。此玉,乃‘平衡铁律’之载体,维系血咒,亦记录悲剧。望后世子孙,见此卷轴,能知前因,寻破解之法,勿蹈吾之覆辙……】
卷轴的最后,朱砂的颜色变得黯淡发黑,似乎是书写之人的心血耗尽。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祸根,他也不是罪人。
他们只是被一个被扭曲的誓言,和一个冷酷的天道法则,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人。
冷青璃缓缓抬起头,看向夜祁。
他已经放下了卷轴,正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愧疚,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激起的,属于强者的,悍然的战意。
“所以,”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承受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擦去她不知何时又滑落的一滴泪。
“囚笼、战火、遗忘。”
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词,然后,他的手从她的脸颊滑下,握住了她放在石台上的手,十指紧扣。
夜祁拉着她,转身面向那依旧在燃烧的油灯,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第一劫,‘囚笼’。”
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看来,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