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灰蒙蒙的。
像一块用脏了的抹布，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压在北京城鳞次栉比的灰墙黑瓦上。没有太阳，也没有雨。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风也停了，连旗杆上的龙旗都耷拉着，像吊丧的挽幡。
静。
死一样的静。
但这静，不是安宁。是绷紧了的弓弦，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个北京城都屏住了呼吸，在等待着什么，或者，在恐惧着什么。
韦小宝坐在书房里。窗户关得死死的，还拉上了厚厚的帘子。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得像一座坟墓。只有他一个人。
他穿着宽松的便袍，却没有丝毫闲适的样子。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微微前倾，耳朵竖着，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太静了。静得可怕。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跳，声音大得吓人。还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在耳膜里嗡嗡作响的声音。
风声鹤唳。
这四个字，他今天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苏克萨哈经书被盗，康亲王遭申饬闭门。这两件事，像两记惊雷，炸翻了北京城这潭深水。水面上的波澜似乎渐渐平息，但水下的暗流，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疯狂地涌动、碰撞！
康熙皇帝显然动了真火。这几天，九门提督衙门的兵丁、顺天府的差役、刑部的缇骑，像蝗虫一样洒满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盘查、搜检、抓人……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各位王爷贝勒、勋贵大臣的府邸周围，明显多了许多“闲人”。那些看似无所事事、在茶馆晒太阳、在街边下棋的汉子，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韦小宝知道，那里面，有康熙的密探，有康亲王残留的眼线，有苏克萨哈愤怒的爪牙，甚至可能还有吴三桂派来的杀手，青鸾会的叛徒……
而他韦小宝，就是这些眼睛最集中的焦点！
他虽然成功地把盗书的屎盆子扣在了康亲王头上，暂时洗脱了嫌疑。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康熙不是傻子，康亲王和苏克萨哈更是一个比一个精！这种漏洞百出的嫁祸，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要他们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就会发现太多不合逻辑的地方。而他韦小宝，这个近期上蹿下跳、与各方势力都有牵扯、偏偏又在苏克萨哈寿宴当天出现过的“桂公公”，绝对是头号怀疑对象！
他感觉自己就像戏台中央那个被无数盏灯笼照着的丑角，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台下无数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不，比那更糟！他像是被扔进了狼群里的肉，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眼睛，闪着贪婪、猜忌和杀戮的光。
他甚至不敢轻易出门。
昨天，他借口身体不适，没有上朝。只是让管家去宫门口递了告假的牌子。但他知道，这躲不了多久。康熙很快就会召见他，用那种看似随意、实则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打量他，问一些看似家常、却暗藏机锋的问题。
他每次从门缝里望出去，都能看到对面街角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一整天都没挪过窝，糖葫芦一根没卖出去，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他的府门。还有那个在府前石狮子旁晒太阳的老乞丐，破碗里永远只有几个铜板，但腰杆挺得笔直，呼吸悠长。
妈的！都是探子！
他甚至怀疑，府里的下人里，是不是也被人塞进了钉子？端茶送水的丫鬟，扫地看门的小厮，那一张张看似恭顺的脸后面，藏着的是谁的眼睛？
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紧，让他窒息。
他让苏荃和双儿加强了戒备。秘密据点里重要的东西已经分散转移，几个得力的手下也化整为零，潜伏了起来。他自己这处明面上的府邸，反而成了最危险的避风港——也是最显眼的靶子。
他不敢再轻易动用神龙教的力量。每一次联络，都可能暴露一条暗线。苏荃现在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每次出去传递消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双儿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像一只警惕的母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决绝。
他甚至不敢再去想阿珂。那个清冷如仙子的身影，如今成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角落。他怕自己的任何一点举动，都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九难师太的托付，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公子，喝口参茶，定定神。”双儿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她的脚步轻得像猫，脸上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但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忧虑，却逃不过韦小宝的眼睛。
韦小宝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双儿微凉的手，两人都是微微一颤。茶是上好的高丽参泡的，温热，略带苦味。但他喝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外面……怎么样了？”韦小宝压低声音问，像做贼一样。
双儿凑近些，声音细若游丝：“还是老样子。街角卖糖葫芦的，石狮子边的老乞丐，都没动。后门那条巷子，多了个补锅的匠人，生意冷清，眼睛却乱瞟。”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安，“还有……上午厨房采买的张妈回来说，市面上都在传，说皇上因为经书被盗的事，龙颜大怒，在养心殿摔了杯子，说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黑手……还说，康亲王在府里闭门不出，但摔了不少东西，扬言……扬言要让陷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韦小宝的手一抖，杯里的茶水溅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康熙的怒火，康亲王的怨恨……这两股巨大的力量，像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而他韦小宝，就站在火山口上！
还有吴三桂！苏荃昨晚冒险传回消息，平西王府在京的暗桩活动异常频繁，与几股江湖黑势力接触密切，似乎在酝酿一场大的风暴。而青鸾会那些阴魂不散的叛徒，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几次针对他手下教众的暗杀，虽然被挫败，但手段之狠辣，分明是要斩断他的羽翼！
四面楚歌！
十面埋伏！
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得粉身碎骨！怀里的七本经书的地图，不再是通往宝藏的钥匙，而是催命符！
他必须尽快拿到最后一本！
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远走高飞？躲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想笑，却发不出声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逃得过康熙的天下缉拿？逃得过吴三桂的百万大军？逃得过江湖上无数贪婪的眼睛？
可是，不逃，难道留在北京等死？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习惯了耍小聪明，玩阴谋诡计，在夹缝里求生存。但这一次，他面对的，是真正的滔天巨浪，是足以将他和他身边所有人碾成齑粉的绝对力量！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嗒，嗒，嗒……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更添几分烦躁。
“双儿，”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说……咱们现在像什么？”
双儿看着他，轻轻道：“公子……”
“像不像掉进陷阱里的老鼠？”韦小宝自嘲地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四周都是猫，胖的、瘦的、老的、少的……都瞪着咱们，流着口水。”
“公子！”双儿抓住他的手臂，眼中闪着泪光，“别这么说！一定有办法的！双儿拼了命，也会护着公子！”
看着双儿坚定而决绝的眼神，韦小宝心里一酸，一股暖流混合着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他反手握住双儿冰凉的小手，用力攥了攥。
“放心，你公子我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他强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虚弱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起帘子一角，向外窥视。
街对面，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好也抬起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这边。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隔着一道窗帘，有瞬间的交汇。
冰冷，审视，不带一丝感情。
韦小宝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放下帘子，心脏狂跳！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动起来！必须在这张天罗地网合拢之前，撕开一道口子！
危险！极度危险！但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眼中重新燃起那种混合着恐惧、兴奋和破釜沉舟的赌徒般的光芒。
风声鹤唳紧。
这网收得越紧，他越要在这网心上，捅它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