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阴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北京城头。没有太阳，只有一片惨白的光，从云层后面透出来，有气无力地洒在青灰色的屋瓦和街道上。
风也停了。空气凝滞，带着一股土腥气和压抑。
苏克萨哈的府邸，坐落在内城西一条僻静的胡同深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挂着象征爵位的匾额，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像是许久没有仔细擦拭了。门口没有车水马龙，没有喧闹的贺客，只有两尊石狮子沉默地蹲着，张牙舞爪，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和警惕。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个做寿的地方，倒像是一座守灵的古宅。
韦小宝坐在一顶半旧不新的青布小轿里，轿帘掀开一角，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座府邸。他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六品官服，顶戴花翎，打扮得人模狗样。双儿跟在他轿旁，也换了身干净利落的青衣小帽，扮作随身的长随，低眉顺眼，但一双耳朵却像最灵敏的兔子，捕捉着周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四个神龙教的精干弟兄，扮作脚夫，抬着两个沉甸甸的礼盒跟在后面。礼盒里，是苏荃精心准备的“厚礼”——一支用锦盒装着的、号称来自长白山的五百年老山参，还有一对用紫檀木匣盛放的、鸡蛋大小的南海夜明珠。价值连城，却又透着几分暴发户的土气，正符合韦小宝此刻扮演的、有点小权又试图巴结权贵的“桂公公”身份。
“停轿。”韦小宝低声道。
轿子稳稳落地。韦小宝整了整衣冠，脸上瞬间堆起那种混合着谄媚、局促又带点小得意的笑容，迈着四方步，走到府门前。双儿紧随其后，垂手侍立。
门房是个五十多岁、面色蜡黄的老头，眼神浑浊，但打量人时，却带着一种长期在豪门当差养成的、不动声色的审视。他接过韦小宝递上的名帖和礼单，扫了一眼，眼皮微微抬了一下。
“内务府总管太监，桂公公？”老门房的声音沙哑，带着疑问。一个内务府的总管太监，来给早已失势、不管朝政的苏克萨哈贺寿？这有点不合常理。
“正是杂家。”韦小宝腰板微微躬着，笑容可掬，压低声音道，“老人家辛苦。杂家久仰苏克萨哈王爷威名，今日王爷五十大寿，特备薄礼，前来道贺，聊表敬意。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王爷笑纳。”他说着，袖口一抖，一小锭雪花银已滑入老门房干枯的手掌。
老门房手指一捻，分量不轻，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但警惕之色未减，只是语气缓和了些：“桂公公有心了。只是……王爷吩咐了，今日寿辰，一切从简，不见外客。您这礼……”
“明白，明白！”韦小宝连忙接口，一副十分通情达理的样子，“杂家晓得王爷喜静。杂家就是来送个礼，磕个头，绝不敢打扰王爷清静。礼送到，心意到了，杂家立马就走，绝不耽搁！”
老门房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那份烫金的礼单，上面“五百年老山参”、“南海夜明珠”的字样，在惨白的天光下有些晃眼。他最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桂公公请随我来吧。只是前厅宾客众多，王爷恐怕无暇分身接待，还请公公在偏厅用茶歇息片刻。”
“有劳，有劳！”韦小宝千恩万谢，使了个眼色，让抬礼物的弟兄留在门外等候，只带着双儿，跟着老门房走进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一进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只是安静，里面却是死寂。
高墙深院，隔绝了市井的喧嚣。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又长又深，两旁是高大的古槐和松柏，枝叶墨绿，在阴沉的天空下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偶尔有几个穿着灰布衣裳的仆役低头快步走过，脚步轻得像猫，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和草药混合的霉味。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喧哗笑语。前来贺寿的人果然不多，三三两两，多是些穿着旧式袍褂、须发皆白的老者，或是些神情拘谨、看起来品级不高的官员。他们彼此见面，也只是微微颔首，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
这哪里是寿宴？分明是一场无声的祭奠。祭奠一个时代，祭奠一段逝去的权势。
老门房将韦小宝引到前院一侧的偏厅。厅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些陌生的面孔，看穿着气度，不像高官，倒像是些不得志的宗室远支或苏克萨哈昔日的旧部门生。见到韦小宝进来，众人只是抬眼淡淡一扫，便又低下头，各自喝茶，无人搭话。
双儿悄无声息地站到韦小宝身后角落的阴影里，像一道不起眼的背景。
韦小宝脸上堆着笑，对众人拱了拱手，自顾自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下。早有丫鬟奉上清茶，茶是上好的龙井，但水温似乎不够，喝在嘴里有些温吞。韦小宝也不介意，小口啜着茶，一双眼睛却像最灵敏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整个偏厅，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一丝有用的信息。
厅外廊下，不时有穿着紧身黑衣、腰挎腰刀的护卫无声地走过，眼神锐利，步伐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内外兼修的好手。巡逻的间隔很短，几乎没有死角。
“苏克萨哈兄近年愈发谨慎了……”旁边一位穿着褪色锦袍的老宗室，低声对身旁另一人叹道，声音苍老，带着无尽的感慨，“便是这寿辰，也如此……唉。”
另一人微微摇头，压低声音：“慎重点好，慎重点好。如今这局势……树大招风啊。他那藏书楼，如今更是成了禁地，等闲人根本靠不近。听说里面不仅有孤本古籍，还有些……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藏书楼！禁地！
韦小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心头一跳。他假装被茶水呛到，咳嗽了两声，掩饰住脸上的异样。目光却飞快地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两位老宗室，将他们的话牢牢刻在心里。
又坐了片刻，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韦小宝站起身，对众人笑了笑：“诸位慢用，杂家初来乍到，想去院子里透透气，顺便……方便一下。”
众人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在意。
韦小宝给双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偏厅。双儿像影子一样缀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低眉顺眼，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尺子，飞快地丈量着走过的每一寸地面，记录下每一个拐角，每一处可能的视线盲区。
韦小宝假意欣赏庭院景致，脚步不快，方向却明确地朝着府邸深处、记忆中苏荃描绘的藏书楼位置摸去。越往里走，守卫越发森严。明哨暗卡，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尤其是接近后院那片独立的园林时，气氛更是凝重。
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精心打理过的园林，假山池塘，曲径通幽。园林深处，一座灰墙黑瓦的二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楼前有一道小小的拱桥，桥下是干涸的溪床。楼身爬满了枯黄的藤蔓，显得古朴而神秘。
藏书楼！
韦小宝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就是那里！
他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停在一丛竹林后面，目光牢牢锁定了那座小楼。
楼门紧闭。楼下站着四名持刀护卫，像四根木桩，纹丝不动。他们的站位极其讲究，封死了所有靠近楼门的路径。楼上的窗户也都关着，糊着厚厚的窗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但韦小宝能感觉到，在那片寂静中，隐藏着更多的危险。竹林里，假山后，似乎都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声。是暗哨！不止一处！
这哪里是藏书楼？分明是一座武装到牙齿的堡垒！
他仔细观察着护卫巡逻的路线和间隔，默默计算着时间。巡逻的护卫每半柱香时间交叉经过一次，几乎没有空隙。暗哨的位置更加刁钻，相互呼应，形成一张无形的网。
“妈的，这老乌龟，把窝守得真严实！”韦小宝心里暗骂，后背渗出冷汗。硬闯？绝对是十死无生！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从园林另一头走来，对楼下的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护卫们立刻打起精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韦小宝不敢久留，连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双儿紧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公子，东侧假山后，两个。西边回廊转角，一个。池塘对面柳树下，可能还有一个。楼上……气息太隐晦，感觉不到，但肯定有。”
韦小宝心中凛然。双儿的耳力和直觉，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这藏书楼，果然是龙潭虎穴！
两人回到偏厅不久，便有仆人来请，寿宴即将开始，请各位宾客移步正堂。
正堂里，气氛依旧肃穆。只摆了三张圆桌，宾客不过二十余人。苏克萨哈穿着一身崭新的亲王常服，端坐在主位。他确实老了，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锐利得像两把锥子，开阖之间，精光闪烁。他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祝贺，但那笑容，却像画上去的，浮在表面，透不进眼底。偶尔，那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韦小宝上前行礼，说了几句吉祥话。苏克萨哈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客气地回了几句，便示意他入座。自始至终，态度客气而疏离。
宴席开始。菜肴精致，却并不奢华。酒是陈年花雕，入口醇厚。但席间的气氛，却沉闷得让人窒息。没有人高声谈笑，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低低的劝酒声。
韦小宝坐在下首，看似在专心对付眼前那盘油光发亮的红烧肘子，但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几道目光，似有似无地，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
不是好奇，是审视。冰冷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杀气的审视。
他借着举杯喝酒的间隙，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那几道目光的来源。
坐在对面角落的一个干瘦老者，穿着普通的蓝布长衫，像个落魄的教书先生，但手指关节粗大，太阳穴高高鼓起。他喝酒的动作很慢，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偶尔扫过韦小宝，带着阴冷的光。
邻桌一个穿着华贵、大腹便便的商人，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人吹嘘他的生意经，但韦小宝注意到，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家伙，而且他笑的时候，眼神并不在听者脸上，而是不停地扫视着整个大堂，包括韦小宝。
还有站在苏克萨哈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管家，面容普通，低眉顺眼，但韦小宝却感觉，刚才在偏厅，似乎也见过这个“管家”在附近徘徊。
是康亲王的人？吴三桂的探子？还是……康熙派来监视自己的大内高手？
韦小宝的后颈一阵发凉。自己果然成了焦点！这哪里是寿宴？分明是一场鸿门宴！杀机四伏，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堆起更谄媚的笑容，主动向旁边的官员敬酒，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奉承话，心里却像沸水一样翻滚。
藏书楼的守卫。潜在的密室。那些可疑的目光。宴会的流程……
一个个碎片，在他脑子里飞快地拼凑，组合，又打散，再组合。
一个极其冒险、成功率低得可怜、但似乎是唯一机会的计划雏形，在他心底慢慢浮现。疯狂，大胆，符合他韦小宝的风格。
寿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宾客们开始陆续告辞。苏克萨哈起身相送，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虚假的笑容。
韦小宝也站起身，准备告辞。他走到苏克萨哈面前，躬身行礼：“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杂家告辞了。”
苏克萨哈看着他，目光深邃，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最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桂公公慢走。多谢厚礼。”
转身离开正堂，走出那座压抑的府邸，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韦小宝才感觉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后背的官服，已经被冷汗湿透。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缓缓关上的朱漆大门，像一头巨兽合上了嘴巴。
寿宴藏杀机。
这杀机，不仅来自那座固若金汤的藏书楼，更来自宴席上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计划有了。但这条路，比想象中更加凶险。
他摸了摸袖中那几柄冰冷的飞刀，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狼一般的光芒。
“妈的，玩就玩把大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带着双儿，快步融入了北京城灰暗的街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