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冷得像铁。
韦小宝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敲得很轻,很急。像雨点打在残破的荷叶上。
桌上,油灯的火苗缩得很小,很暗。光线勉强照亮他紧锁的眉头,和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阴郁。
吴府那一夜,像一场冰冷刺骨的噩梦,在他脑子里反复上演。
高墙。深院。森严的守卫。刁钻的暗哨。吴应熊阴冷的声音。云南口音心腹自信的保证。
“蓝皮经书”。密室。机关重重。
“青鸾会那边……清理得如何了?”
“九难那老尼姑安插的几个眼线,已经拔掉。”
“沐王府那个小子……嘴巴还挺硬……”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耳朵,钉在他的心上。
铜墙铁壁。真正的铜墙铁壁。不仅是指吴府的守卫,更是指吴三桂那只从云南伸过来的、看不见的巨手,已经牢牢扼住了京城的咽喉。
正蓝旗的经书,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沐剑声还活着,但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
而最让他心底发寒的,是“青鸾会”这三个字。
青鸾会。那个神秘、狠辣、如同鬼魅般的杀手组织。原来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它内部正在流血,正在撕裂。九难师太——那位前明的长平公主,她一手创立的组织,正在被吴三桂支持的叛徒们,一点点吞噬,清洗。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京城里,除了康熙的御前侍卫、康亲王的王府护卫、各路江湖势力之外,又多了一群奉平西王号令、行事毫无顾忌、专司暗杀清除的幽灵。他们的刀,不仅杀反清义士,也杀自己人。
这潭水,已经浑得看不到底了。而他自己,就泡在这潭水里。
他让双儿和苏荃,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像撒网一样,撒向京城阴暗的角落,去打探关于青鸾会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来。每一条,都带着血腥味。
城北棺材铺后院,发现三具尸体。喉管被利刃割断,伤口细如红线,是青鸾杀手惯用的手法。死者是城里有名的镖师,暗地里一直为前明遗老运送物资。
南城赌坊的老板,被人发现沉尸护城河。身上没有伤痕,只有眉心一点朱红。他是九难师太早年布下的一个暗桩。
西郊坟场,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座守墓人的小屋。灰烬里,找到几截烧焦的断指和一把扭曲的短剑。据逃出来的更夫说,起火前听到过短暂的打斗声和金铁交鸣。
清理。赤裸裸的清理。
顺者昌,逆者亡。吴三桂的意志,通过那些叛变的青鸾杀手,像瘟疫一样在京城蔓延。刀光闪过,血溅五步,然后尸体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韦小宝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慢慢爬上来。这不是江湖仇杀,这是军队式的肃清。高效,冷酷,不留痕迹。
九难师太呢?她去了哪里?她的势力被如此清洗,她为何不现身?是躲起来了?还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想起了兰若寺。那位独臂神尼冰冷的目光,和那看似无情却最终传他神功的举动。他们之间,谈不上情谊,甚至互相警惕。但此刻,得知她正在被自己人追杀,韦小宝心里竟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兔死狐悲?还是……别的什么?
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自身难保,还想别人?康熙那边要应付,康亲王那边要周旋,经书要偷,沐剑声要救……哪一件不是要命的事?贸然插手青鸾内斗,等于同时得罪康熙和吴三桂,是自寻死路。
理智告诉他,应该躲得远远的,或者干脆想办法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嘀咕:吴三桂清洗完九难的人,下一个会轮到谁?那些和沐王府有旧的?那些和天地会沾边的?还是……所有知道他韦小宝在暗中搞小动作的人?
就在他心乱如麻,进退维谷之际——
深夜。万籁俱寂。
秘密据点的后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急促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
三短一长。是神龙教内部示警求援的暗号!
守夜的双儿最先惊醒,像一道轻烟般滑到门后,低声喝问:“谁?”
门外没有回答,只有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还有身体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
双儿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
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立刻扑了进来!
月光下,一个人影瘫倒在门槛外,浑身是血,衣衫破碎,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她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还在不断渗出暗红的血液。另一只手,无力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的脸苍白如纸,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但那双原本温柔娴静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是曾柔!
双儿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将她扶了进来,急声呼唤:“公子!快来人!是曾姑娘!”
韦小宝和苏荃闻声冲了出来。看到曾柔的惨状,韦小宝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曾姑娘!曾姑娘!”韦小宝扑过去,扶住她冰冷的肩膀,声音都在发抖,“怎么回事?谁把你伤成这样?!”
曾柔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韦小宝,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她张了张嘴,鲜血却先从嘴角涌了出来。
“韦……韦公子……”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王屋派……没了……师……师父……师兄……他们都……都死了……”
韦小宝浑身一震:“什么?!”
“是……是青鸾……叛徒……”曾柔的眼泪混着血流下来,“他们……突然杀上山……见人就杀……放火……说……说顺平西王者生……逆者亡……师父……师父不肯屈服……被他们……”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涌出。
“他们……是冲着你来的……说王屋派……和你勾结……是……是反贼……我……我拼死逃出来……报信……他们……一路追杀……”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神开始涣散,手却死死抓住韦小宝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韦公子……小心……他们……下一个……可能就是……”
话未说完,她的手猛地一松,头歪向一边,昏死过去。
“曾姑娘!曾姑娘!”韦小宝嘶声喊道,眼睛瞬间就红了。
苏荃上前探了探鼻息,疾声道:“还有气!但伤得很重,失血过多!双儿,快拿金疮药和热水来!”
据点里顿时忙成一团。
韦小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曾柔的话,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他的耳朵,捅进他的心里。
王屋派。那个他曾出手相助、曾柔一心维护的师门。没了。被血洗了。满门屠戮。
青鸾叛徒。吴三桂的爪牙。
顺平西王者生,逆者亡。
冲着他韦小宝来的。
因为他帮过王屋派。
曾柔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建宁公主刁蛮却依恋的眼神,方怡外冷内热的关切,双儿无声的忠诚,沐剑屏天真却满是忧虑的脸庞……一张张面孔,走马灯般闪过。
如果……如果他不做点什么……下一个被血洗的,会是谁?
沐王府?天地会?还是他在京城这处隐秘的据点?是他身边的这些人?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爆发开来!
不能再躲了!
躲不了!
吴三桂的刀,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架到了他身边所有人的脖子上!
青鸾的内斗,不再是别人的闲事。它已经变成了一把烧向他的火!
九难师太是敌是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吴三桂的叛徒,彻底掌控青鸾会这把锋利的刀!否则,所有人都得死!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以卵击石,哪怕会引火烧身。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狡黠和油滑,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暴戾、决绝和破釜沉舟的凶光。
“苏荃。”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不惜一切代价,救活曾姑娘。”
“双儿。”他转向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双儿,“传令下去,动用所有暗桩,给我盯死那些青鸾叛徒的据点!我要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藏在哪里!下一步要杀谁!”
“你要做什么?”苏荃处理好曾柔的伤口,抬起头,凤眸中带着一丝担忧。
韦小宝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冷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市井无赖被逼到绝境时的狠厉。
“做什么?”
“他们不是要清理吗?”
“老子就给他们来个……驱虎吞狼!”
青鸾内斗起。
这把火,既然烧到了自己身上,那就索性,把它搅得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