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墨。
但紫禁城,却亮如白昼。
尤其是慈宁宫。
今夜是太后的寿辰。宫灯高悬,彩绸飘舞,将这座深宫映照得金碧辉煌。宫女太监们穿着崭新的宫装,垂手侍立,鸦雀无声。王公大臣、后宫妃嫔,按品级大妆,鱼贯而入,向端坐凤榻之上的太后行礼拜寿。
一派喜庆祥和。
但韦小宝却觉得,这慈宁宫里的空气,比外面凛冽的寒风还要冷。
他穿着御前总管太监的礼服,低着头,混在人群中,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但他的眼睛,却像最灵敏的探针,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建宁公主像一只花蝴蝶,穿着最鲜艳的宫装,围着太后叽叽喳喳,说着讨巧的吉祥话。太后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却像画上去的,浮在表面,透不进眼底。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即使扑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那份憔悴。眼神黯淡,偶尔会失神地望向虚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色。
康熙皇帝也来了。他坐在太后下首,面带微笑,举止恭敬,尽显仁孝。他问候太后的起居,语气温和。太后应答得体,言语间充满慈爱。
但韦小宝却敏锐地感觉到,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康熙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探究。太后的笑容背后,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疏离。
这不像母子,更像是一场精心排演的戏。
韦小宝的心沉了下去。建宁公主带回的消息,看来不假。太后确实不对劲。这慈宁宫,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
他的目标,是那本据说藏在太后手中的镶白旗《四十二章经》。经书会在哪里?太后的寝殿?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秘阁?
寿宴进行到一半,丝竹悠扬,歌舞升平。韦小宝借口督促御膳,悄悄退出了喧闹的大殿。他没有去御膳房,而是像一道影子,融入了慈宁宫深邃的庭院。
夜风冰冷,吹拂着宫灯,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庭院深深,回廊曲折。白日的喧嚣散去,夜晚的宫殿显露出它原本的寂静和森严。
韦小宝施展轻功,像一只狸猫,在廊柱和假山的阴影中穿梭。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太后的寝宫在后殿,守卫明显森严了许多。带刀的侍卫像标枪一样立在宫门两侧,眼神锐利如鹰。还有几个穿着深色袍子、看似普通太监、但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老太监,在宫门外缓缓踱步,气息绵长。
硬闯是自寻死路。
韦小宝绕到寝宫侧面。那里有一排低矮的厢房,像是宫女值守或存放杂物的地方。其中一间的窗户,隐隐透出灯光,里面传来极低的、压抑的交谈声。
韦小宝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将耳朵贴在冰凉的窗纸上。
里面是两个年轻太监的声音,带着恐惧和不安。
“……师父,太后娘娘昨夜……又惊醒了,还……还哭了……说是梦见了先帝爷,穿着龙袍,浑身是血……指着她……”
“闭嘴!不想活了?!”一个苍老、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是那个被称为李公公的首领太监,“慈宁宫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特别是……特别是跟‘经’字有关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忘了小德子是怎么没的吗?!”
“经”字!
韦小宝的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
是经书!果然是经书!太后梦到先帝,跟经书有关!小德子?是因为议论经书而消失的?
“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年轻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滚出去!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要是传出去半点,仔细你的皮!”李公公厉声喝道。
接着是脚步声和开门声。一个年轻太监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韦小宝立刻缩身,隐入墙角最深的阴影里。他的心“咚咚”狂跳,像擂鼓一样。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的脑海。
太后梦见先帝(顺治),浑身是血?这与经书有关?小德子因议论经书而死?这慈宁宫深处,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的秘密?这秘密,似乎让太后恐惧,让康熙探究,也让某些人……灭口。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
韦小宝浑身汗毛倒竖!这脚步声太轻了,轻得不像人,更像鬼魂。而且,带着一股冰冷的、若有若无的杀气!
他立刻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一个穿着灰色太监服、身形干瘦佝偻的老太监,像幽灵一样,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从回廊尽头缓缓走来。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韦小宝却感觉到,两道冰冷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扫帚,扫过他藏身的角落。
是那个李公公!他刚才不是在屋里吗?怎么出来的?这老太监的武功,深不可测!
韦小宝屏住呼吸,将神龙教的内息运转到极致,让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李公公在韦小宝藏身的墙角前停顿了一瞬。灯笼昏黄的光线,几乎要照到韦小宝的靴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韦小宝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杀气,像毒蛇的信子,在他周围盘旋。
只要李公公再往前走一步,或者灯笼再举高一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李公公!”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蛮横的女声从大殿方向传来。是建宁公主!
“你躲在这儿做什么呢?太后娘娘要更衣了,快去找那件孔雀金丝的斗篷来!”建宁公主一边嚷嚷,一边走了过来。
李公公身上的杀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转过身,躬下身子,用那种太监特有的、谦卑无比的嗓音应道:“嗻!老奴这就去,这就去!”他提着灯笼,快步向寝宫后方走去,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杀气的幽灵只是幻觉。
建宁公主嘟囔着:“磨磨蹭蹭的……”也跟着往寝宫方向去了。
墙角阴影里,韦小宝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凉。
好险!
这慈宁宫,果然是龙潭虎穴!一个首领太监,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和警觉!那隐藏在深处的秘密,该是何等惊人?
经书,肯定就在慈宁宫。而且,看守之严,远超想象。太后异常的精神状态,康熙隐晦的探究,李公公这等高手的存在,还有那个因议论经书而消失的小德子……这一切都表明,镶白旗的经书,不仅仅是一本佛经,更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刚才已经打草惊蛇。那个李公公,绝对已经起了疑心。
韦小宝像一道青烟,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慈宁宫内苑。当他重新回到喧闹的寿宴大殿时,仿佛从阴间回到了阳世。歌舞依旧,酒宴正酣。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总管太监刚才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他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脸上恢复了那种谄媚而恭顺的表情。但心里,却像翻江倒海一般。
慈宁宫寿宴,看似风光,实则杀机四伏。他不仅没有找到经书的线索,反而差点暴露了自己。但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确认了经书的存在和它的极度危险性,也窥见了这深宫之中隐藏的惊天秘密的一角。
太后、先帝、经书……这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
韦小宝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这京城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他仿佛看到一张巨大无比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他自己,正站在网的中心。
寿宴何时结束的,韦小宝已经记不清了。他随着人流,机械地走出慈宁宫。寒冷的夜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才彻底回过神来。
回头望去,慈宁宫那辉煌的灯火,在沉沉的夜色中,像一头巨兽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
这条路,越来越难走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摸了摸怀里那三块冰冷的羊皮碎片。还差五块。镶白旗的这块,恐怕是最难啃的骨头之一。
下一步,该怎么走?
韦小宝眯起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恐惧、兴奋和破釜沉舟般狠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