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像只丧家之犬,在冰冷的宫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窜。海大富那间阴冷屋子和那杯泼出去的毒酒,如同噩梦般紧追不舍。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那双浑浊冰冷的眼睛就在身后的浓雾里盯着他。
他能去哪?天地会?远水解不了近渴。
神龙教?那是更深的虎穴。
茅十八?只会连累他送死。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没上来。他发现自己在这巨大的紫禁城里,竟无一处可以安心容身。
不知不觉,他竟逃到了御花园深处,瘫在一座假山下的阴影里,抱着膝盖,浑身发抖。冷,饿,怕。还有一种被彻底玩弄、无力挣扎的屈辱。
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和恐惧吞噬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沉稳的脚步声,穿透浓雾,缓缓靠近。
不是侍卫整齐的巡逻,也不是太监急促的小碎步。这脚步声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韦小宝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雾气微散,一个穿着明黄色常服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身边只跟着一个贴身的老太监,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
是皇帝!小玄子!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御花园这么偏僻的角落?!
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灯笼的光晕已经扫到了他蜷缩的身影。
“谁在那里?”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警惕,却并不惊慌。
老太监立刻上前半步,灯笼举高,厉声喝道:“惊扰圣驾!出来!”
韦小宝连滚带爬地从阴影里出来,扑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奴才……奴才小桂子……叩见皇上!万岁爷恕罪!”
“小桂子?”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挥了挥手,让老太监退后些。他走上前两步,低头看着跪在冰冷地上、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韦小宝。
“深更半夜,你不在住处待着,跑到这里来做甚么?”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那双年轻却锐利的眼睛,却在昏暗光线下仔细打量着韦小宝的狼狈相——苍白的脸,湿透的衣袍,惊魂未定的眼神。
“奴才……奴才……”韦小宝脑子飞快转动,知道绝不能提海大富和毒酒,那等于自寻死路。他心一横,索性半真半假地哭诉起来,声音带着极大的委屈和后怕:“回皇上!奴才……奴才方才撞见鬼了!”
“鬼?”皇帝眉头微蹙。
“真的!一个黑影子!又快又邪门!在宫里飞檐走壁!奴才吓得没命地跑,才……才躲到这里……”
他把自己被各方逼迫的恐惧,全部投射到一个莫须有的“鬼影”上,演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都快出来了。
皇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哭诉完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宫里侍卫森严,哪来的鬼影?你看花了眼吧。”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千真万确!”韦小宝磕头。
皇帝沉默了片刻。御花园里只有风声和韦小宝压抑的抽泣。
忽然,皇帝话锋一转,仿佛随口问道:“朕听说……你最近,和宫里宫外的一些‘朋友’,走得挺近?”
韦小宝浑身一僵,血液都快冻住了!皇帝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奴才……奴才不敢!奴才心里只有皇上!只是……只是有些人硬要找上奴才,奴才人微言轻,实在……”
“哦?”皇帝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都是些什么人?找你做什么?”
韦小宝头皮发麻,知道这是最要命的试探。他不敢隐瞒太多,也不敢全说,只能拣选着说道:“有……有些是江湖上的,想……想打听宫里的事……还有些,好像……像是宫里的人,也……也问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将神龙教、太后甚至海大富的窥探,模糊地混为一谈,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被各方势力盯上、无力反抗的小可怜。
皇帝听完,半晌没有说话。他抬头望了望被浓雾遮蔽的、混沌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深沉。
“这紫禁城,”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韦小宝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看着金碧辉煌,其实……比什么地方都冷,都暗。”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韦小宝身上,那目光复杂极了,有审视,有算计,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同为困兽的意味?
“小桂子,”他叫了一声。
“奴才在!”
“你想活着吗?”皇帝问得很直接。
韦小宝一愣,随即拼命点头:“想!奴才想!”
“那就记住,”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命,是朕的。朕让你活,你才能活。”
他微微俯身,压低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字字重如千钧:“谁找你,说什么,应着便是。但你的眼睛,得为朕看着。你的耳朵,得为朕听着。他们想要的,朕也想要。明白吗?”
韦小宝心脏狂跳,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他要将自己这颗棋子,彻底握在手中,去反钓那些藏在暗处的大鱼!
“奴才明白!奴才万死报答皇上恩典!”他立刻表忠心,磕头如捣蒜。
皇帝直起身,恢复了平静:“起来吧。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是!是!”韦小宝赶紧爬起来,垂手躬身。
皇帝不再看他,转身,带着老太监缓缓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韦小宝独自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风吹过,他却觉得浑身滚烫。
皇帝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和恐惧。
怕?当然还怕。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豁然开朗的疯狂和狠厉!
所有人都拿他当棋子?
好!
那他就做一把最滑、最毒、最能反咬主人的棋子!
他摸了摸怀里,那面神龙教的令牌冰凉刺骨。
又想起皇帝最后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混合着恐惧和极度兴奋的、扭曲的笑容。
“妈的……都想玩……”
“那就玩把大的!”